元春在衆人的陪同下,乘坐鳳輿從大觀園正門而入,繞沁芳溪一路觀賞大觀園美景。不過大多數景緻都是一覽而過,只有經過“有鳳來儀”、“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少數幾處精妙非比尋常的地方,才登樓步閣,緣山涉水,駐足略作賞玩。
雖說此時已是深夜,但是整個大觀園處處皆是燈火通明,特別是各處廳殿樓閣、亭臺軒館,更是用大紅燈籠和各色玻璃花燈映照的和白日一般,所以絲毫不用擔心出現昏暗不利於觀賞的情況。
其間,賈清這個園子工程的監造者和參與設計者,充分扮演着“導遊”這個角色,本着吹牛不用上稅的原則,利用弟弟這個便宜的身份,再加上一些春秋手法和後現代園林詞彙提升逼格,愣是獨佔鰲頭,不但讓賈母等暗自打過腹稿的人失去用武之地,就連元春也被他說的頻頻側目......
及至到了正殿,賈清才偃旗息鼓。這裡是元春的行宮,其他人是沒有資格對這裡指手畫腳的。
元春因感念皇家恩澤準允歸省,遂將正殿題名:“顧恩思義”,並題聯曰:
天地啓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披恩榮。
另,賜園名爲:“大觀園”,亦有一絕雲: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此二首作成,元春又令三春姐妹以及賈寶玉、賈清兄弟根據園中景緻,不拘格式,或是一詩一詞,或是一匾一聯,隨意揮灑,最後送給她閱試才情。
賈清因爲知道黛玉的性情,因爲身子染恙不得出席元春歸省這樣的盛事,心中未免不犯悲思。便將元春所命令人送出與她,聊解寂寥之感。
他自己也隨意做了一首歌功頌德的詩以及一首讚頌美景的對聯這樣極其應景的出來。
此處,並不需要才華橫溢,只需讚美!
詩詞作畢,元春又令衆人略飲用一些瓊酪等,然後司儀太監上前請元春點戲。元春點了四齣戲,分別是《豪宴》《乞巧》《仙緣》《離魂》。
聽元春點了這幾齣戲,賈清有些恍惚,總覺得這幾首曲目中隱含令他不太舒服的東西。可是觀之賈母、元春等人面上的笑容,賈清又只好笑面相對。
曲目的表演者自然就是早已買入賈府的十二個小戲子了。別看她們年紀尚小,但因爲資質都很不錯,又在梨香院精心操練了近半年之久,妝演起來,極盡悲歡的情狀。
元春看了之後道:“那扮演小旦的女孩不錯,可令再做兩出。”
太監連忙出去再傳,不一會就又上了兩齣戲,元春看了之後果然更高興了,不但單獨賜下金銀錁子,還囑咐賈母等好生教習,莫要難爲於她,可見對齡官是真的十分喜愛了。
賈清趁着這個空閒,對邊上的秦氏使了個眼色,秦氏會意,悄然退出。不一會兒進來啓道:“歌舞齊備,請娘娘觀賞。”
元春微微意外,不想賈府還準備了歌舞,忽聽賈母笑道:“這個是清哥兒專門給你準備的。”
元春看了賈清一眼,心中瞭然,便道:“準”。
秦氏退出,片刻後領着一隊“玉美人”款款而入。
“見過娘娘......”
元春細看御階之前一衆舞姬,眼神奇異之色閃過,讚道:“一個個好生的模樣,就算是在宮中樂姬之中,也算是極少見的了!”
賈清頓時道:“不然,也不敢勞動大姐姐屈目觀賞了。”
如此自信,倒是讓元春忍不住發笑。
十二個玉美人顯得很謹慎,與元春請安之後又退回當庭。舞臺設在殿外,一爲施展的開,二也爲方便無法入殿的賈政等人觀看。
不愧是憑舞藝傍身的,十二個玉美人一旦動起來,就像是魚兒入了大海,身上完全看不到一點點侷促不自然的神態。大紅大黃相間,飄飄衣帶飄飛,隨着四周的音樂,翩然舞動起來。一曲《功成慶善舞》,剛剛將此時此刻,說不盡的繁華安寧、富貴風流景緻表現的淋漓盡致。
領舞的慕容嫣然,原本就生的天姿國色,此時翩然起舞在前,以十一個姐妹爲襯,在四周絢爛燈光的照耀之下,觀之,真有令人傾國傾城只爲博得紅顏一笑的衝動。
屋檐下、長廊上的賈政、賈赦、賈璉等人,已然看呆。
慶善舞,以像文德洽而天下安樂也。是賈清早就選定,在元春省親這一日讓玉美人等獻上的節目。
一時舞畢,元春又招衆玉美人進殿。問及名兒,衆人一一回答。
元春聽聞所有人兒都以玉爲名,便問:“可有名號?”
慕容嫣然盈盈回道:“蒙公子不棄,賜名‘玉美人’。”
見慕容嫣然回答之前先看了賈清一眼,元春便知這隊舞姬當屬寧國府。
“玉美人之稱,妥是妥帖,卻有些落俗......”
元春沉吟着,一時又看着慕容嫣然等想道:彼等位份與我雖千差萬別,然身之處境,何其相似,終是不得自由之人。如此想了半晌,元春笑對賈清道:“不若我替你給她們另取一雅號,莫若‘空谷碧人’如何?”
賈清一聽便知元春所思,笑道:“‘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貴妃姐姐以此喻示,卻是讚譽了。”
佳人本美好,奈何“蔽”之空谷。元春賜此雅號,實乃對慕容嫣然等的憐惜。
憐惜別人,悲惜自己。
“謝娘娘賞賜名號。”
慕容嫣然等跪下謝恩。貴妃出口之言,謂之喻,絕對可說是金口玉言。對於她們而言,不但是一種榮譽,更是一道保護傘。就如在江南之時,她們得某位名士垂青,留下讚譽之言,則一般宵小不敢相欺也。
何等名士,敢於貴妃之尊相比?
元春讓起,又道:“此等色藝雙馨的碧人,二弟當自加珍視,切莫過於輕慢。”
賈清不想元春還是“憐香惜玉”之人,笑呵呵的道:“小弟謹遵大姐姐教誨。”
對於美人,他又何曾輕慢過?
一時慕容嫣然等人退下,太監啓道:“賜物倶齊,請驗行賞。”乃呈上略節。元春看後,提筆勾畫了一下,遞迴。
太監復看了然,下去準備。
元春心知留時無多,又環視了衆人一遍,嘆道:“許多親眷,可惜都不能見到了。”
賈母、王夫人等瞬時憂傷,賈清朗聲笑道:“大姐姐若是真想見他們,這也好辦,小弟這就差人出門,在這神京城好生搜上一搜,只要和咱們家沾親帶故的人,通通押過來給大姐姐請安.......”
元春立馬破悲傷爲笑意,道:“二弟胡言,豈有深夜搜押親戚的道理。”
賈清連道:“大姐姐說的是,既如此,大姐姐你不如多看小弟幾眼,效果也差不多......”
元春莞爾:“二弟你.......”半晌不知如何形容,只得展顏一笑。
那一笑,令滿堂失色。
元春一笑,衆人面上皆然帶笑,然後就見太監們擡着賞賜之物進殿。計有如意、珍珠、綢緞、白銀、清錢、御酒、文房四寶等物,數之不盡,皆按品類分好,由太監一一分發與衆人。
其中,賈母之賜最重,計有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木拐一根,伽木念珠一串,“富貴長春”、“福壽綿長”宮緞共八匹,紫金錠十錠,銀錁子十錠。邢王二位夫人、薛姨媽、賈政、賈赦以及未到場的賈敬次之,再次賈清、賈寶玉以及衆姐妹和賈蘭,所賜之物各不相同。餘下之人,上至尤氏、李紈等人,下至奶母丫頭、執事廚役,皆有賞賜,不一一贅述。
值得一提的是,賈璉所得的賞賜,與賈環、賈琮、賈蓉等一樣。由此可見,除了長輩之外,元春所賜之物是按照親疏遠近劃分等次。賈璉雖然是榮國府正牌“大公子”,畢竟是隔房的堂兄弟,所以比賈蘭次一等。
因此賈清猜測,元春最後在賞賜節略上所作的更改,多半是把他的名字從賈璉所在的一列劃到了姐妹們所在的序列。
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遠近果然是可以改變的,生活,無處不存在競爭。
姐妹們拿到禮物之後都很開心,畢竟貴妃所賜的東西,都不普通。賈母等也是眉開眼笑,不過她們更看中的是貴妃所賜,而非賞賜之物本身。
等到衆人謝恩完畢,就有執事太監啓道:“醜正三刻已到,請娘娘鑾駕回宮。”
元春聽聞,雙目瞬時掉下淚來。卻拉着同樣哽咽難言的賈母、王夫人勉強笑道:“如今天恩浩蕩,每月准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容易的,何必過悲?倘或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到時也可再敘天倫,只是,萬萬不可再如此奢華靡費了!”
元春非不知事務的清高之輩,她看的出來賈府爲了她這一夜的歸省,所靡耗的財物,絕非她和皇帝賜予的那些賞賜所能彌補。
一個大家族和一個國家一樣,如果斷了錢財,是必然會敗亡的。她雖然已是皇妃,但還惦念母族。
賈母等滿心不捨,聞言也只得點頭稱是。
眼見元春滿臉不忍離別,賈清輕嘆一聲,上前道:“大姐姐放心去吧,家裡有我,會照顧好老祖宗和太太她們的。大姐姐回宮之後,也當好好保養自身,不必記掛家裡,只要大姐姐你一人好了,我們一家人,就都好了。
以後在宮中,姐姐若是有何難處,也不要獨自承受,差抱琴姐姐出來告訴家裡人,要知道,姐姐你不是獨自一人,你的身後,還有整個賈家,還有這麼多兄弟姐妹。小弟雖然沒什麼能爲,但卻有一顆愛護姐姐的心,誰若是敢與姐姐爲難,小弟就算拼盡一切代價,也絕不會讓他好過!”
賈母和王夫人本來聽賈清有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想制止,元春是何等身份,豈有我們能幫得上的地方?可是看着賈清臉上的鄭重,她們毫不懷疑賈清此番話的認真程度。忽然,一種愧疚感在她們心中升起......
元春更是將目光全部轉移到了賈清身上。賈清的話,在其他人看來,或許有一些幼稚可笑,可是,她卻絲毫不這麼覺得。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年在宮中經歷了哪些磨難,就算是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這一年以來,伴隨的風刀霜劍又何曾少過?
這些,她都不能對人講!可是,從賈清的眼中,她彷彿能看見他的理解,還有......憐惜?
是了,不知從何時起,她在宮裡的處境變得順利了不少,似乎暗中有人襄助她一般。她使人打聽過,只是隱約打聽到是因爲戴權的關係,所以宮裡許多管事的地方都對她的鳳藻宮額外照顧。
她以爲是賈政幫忙打點的這一切。現在想來,以賈政的爲人和性格,又豈會做這種事?所以,很有可能,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了好多歲,但是本事不小的堂弟所爲......
有的時候,感動的產生,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元春擁過賈清,喃喃道:“謝謝二弟弟,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賈清自然不知道元春已經猜到他暗中爲她打點關係了。事實上,賈清很早就知道,賈府想要再次躍升爲京城一等一的豪門貴族,關鍵點,就在元春身上!至少,短時間內,元春比他更容易助賈府雙臂之力。所以,當初賈清第一次接觸到宮中有地位的太監王三金的時候,就毫不吝嗇的請他幫忙打點一下關係。
當時,元春只是一個女史。
而王三金見不過是這麼一件小事,他又恰恰想結交賈清,加上賈清出手大方,自然很用心的幫賈清這個小忙。等到元春封妃,賈清已經掌控了寧國府,接觸到了戴權這個掌宮內相,剛好,戴權是一個比較貪財的老太監,他自然不會放過機會了。
賈清做這麼多,原因不止一點,但最重要的就是,他深深的知道,賈府的興衰與元春的榮辱,是相輔相成的。元春在宮中立足穩,賈家這艘大船,就怎麼也開不翻!
“哎呀,小弟我終於等到這一刻了,貴妃姐姐你可不知道,方纔看你那麼親切的拉着寶二哥而把小弟仍在一邊,小弟心中可酸可酸了!”
“咯咯咯。”元春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那你現在平衡了吧。”
“嗯,心裡好受多了。”
元春發現,在賈清面前,她似乎真的做回了賈府大小姐,不再是令人不敢親近的貴妃,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好到讓她一點也不想離開這裡。可是,皇家的規矩又豈是她能違背的?所以,儘管再不忍,她還是最後環視了一圈衆人,含淚轉身上輿了。
賈清身後,賈母和王夫人再也忍不住哭起來。李紈、王熙鳳等人連忙上前勸慰。
探春見賈清還在呆呆的望着元春離開的方向,以爲賈清仍放不下,故想上前勸慰。豈料剛一上前,就聽賈清低聲吟道:
“豪華雖足美,離別卻傷情。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
“三妹妹,你站在這裡幹嘛?”賈清回過頭來,剛好看見探春,便問道。
“誰人識苦甘......二哥哥說的是娘娘嗎?”
賈清不答,反道:“走,咱們扶老祖宗她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