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尼尼微皇宮
天空的顏色,紅的透亮,亮如白晝,宛若將黑夜抹上血色的光芒,讓人心驚肉跳的熱烈色澤。
周圍混亂奔跑的人們,慌亂無措地將手中盆鉢裡的水潑向火光中,除了使得恣意的火苗晃了晃,根本就不能阻止金色的火焰怒張着大口吞噬一切,人們的眼裡映出絕望,在那不斷上竄的火光裡,焦急與無助清楚的寫在每一張滿是汗水的臉上。
“讓我進去!”阿述新帕的聲音在混亂一片的長廊下傳來,透着驚慌與焦急。
伸手抱住不斷掙扎的身體,庫侖塔和昆卡一左一右挾着他的手臂。“殿下,那裡太危險了,您不能再靠近了!”
不顧一切的向前衝去,卻因爲身邊兩個男人強有力的拉扯而無法前進一步,他狂怒地吼道:“她們在裡面,讓我進去救她們!你們放開我,快放開!”
“殿下,已經在撲救了,很快就會把火撲滅的,怒臣無理,您不能進去。”庫侖塔使勁拉着震怒下的阿述新帕,氣息微喘。
目光一凜,視線落在那片火海之上,他怔了怔,閃爍的火光投射在灰色的眸底,卻沒有半點溫度。“這樣燒下去,什麼時候才能撲滅?不快點就來不及了。讓宮裡所有人都過來,水庫裡的水不夠,就用花園水池裡的水,動作要快。”
“是,那坎已經在指揮他們送水了,您不要着急。您不能這麼衝動,萬一您有閃失,臣沒辦法向艾希雅大人交待。”昆卡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對着阿述新帕說道,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火光,彷彿有越燒越烈的趨勢。
掙扎明顯小了,他定定望着前方,只是他的目光從先前的爆怒,變成了沉默的焦急……
高大的宮殿在火光中顯得虛幻不實,在那些抖動的金色火苗恣睢的輕舔下,巨大的石柱顯出無力,一些巨大的石條從高處落下,落地的瞬間發出碎裂的轟鳴,緊跟而來的則是一蓬蓬張揚的塵霧,混合在嗆人的濃煙中飛起丈高。
奔跑的人影,高聲的大喊,慌亂的神情,木料在火焰中的噼啪聲,濃煙燻黑的焦急面孔,以及……尼尼微皇宮上空已經變成紅色的夜空……一切的一切,都被這場發生在夏夜的大火給淹沒了。
這一夜,尼尼微皇宮中最精美絕倫的一座殿堂化成了灰燼,那承載了數百年曆史的恢弘宮殿,卸下了華麗的外衣,成了一堆殘垣斷壁,那些焦黑傾倒的宮牆上依稀能看見殘缺不全的浮雕,在晨曦第一縷光芒投射在大地上時,那些曾經豔麗靈動的雕像呈現出觸目驚心的姿態。
大火直到清晨才被完全補滅,疲憊不堪的人們來不及喘口氣,立即開始在這些癱倒的巨石瓦礫間搜尋着,誰都知道經過這樣一場大火,幾乎不可能有人存活下來。
但是,阿述新帕藏在額前被汗水打溼的髮絲下的眼神,那種幾乎可以叫做失魂落魄的目光,讓人們深深感染了他的悲愴,在他極力壓抑的沉寂中,人們強打起被絕望折磨的精神,艱難地尋找着亞述帝國中最爲重要的兩個人。
這場突然卻猛烈的大火,將尼尼微以至於整個亞述瞬息之間推向了被濃濃悲傷包圍的氣氛中,而這片如海浪般綿延開來的悲慟在十天後,成了真正的噩耗……
“亞述王辛莫藍伽與大神官艾希雅一起喪命於大火中,王位由王子阿述新帕繼承。”
簡單陳述,將悲愴的消息傳遍了亞述,巴比倫,以及遠在沙漠另一頭的埃及。
阿述新帕的悲傷可想而知,那種一夜之間失去兩位至親至愛的感受,恐怕沒有經歷過的人,是永遠也無法體會到的。
但是,如果你親眼見到那天傍晚,已經在廢墟里搜尋了一整天,不顧被石料磨的鮮血淋漓的雙手,將那些石礫翻了一遍又一遍,那雙佈滿血絲的灰色眸子在夜晚降臨後,透出死灰一般的冰冷絕望光芒時,當他頹然地跪倒在碎石殘瓦上放聲痛哭時,也許你能從他悽歷壓抑的聲音中,聽出他瀕臨崩潰的絕望。
那樣的阿述新帕沒人見過,那麼的脆弱,那麼的悲慟,那麼的無助……這個驕傲一如辛莫藍伽般的少年,丟掉了尊嚴和驕傲,在衆人面前毫無顧及地失聲痛哭着,他顫抖的肩膀將人們的視線模糊,在場的人隨着他哽咽的聲音一同默默的流下淚水,在那片曾經宏偉精美的宮殿前,一片連綿的抽泣聲,定格成一幅永遠鉻印在亞述人民心中最爲悲涼的畫面……
辛莫藍伽的去世,是亞述巨大的損失,她以農商爲重的國策大大加快了亞述的經濟發展,使得亞述以單一的軍事強國一躍成爲經濟實力不容小覷的大國,她更以女性的懷柔治理着一個崇武尚戰的國家,同時也以一個軍人的氣魄運籌帷幄着亞述的命運……她,是一個人人稱道的好國王。
她的名字被深深地刻在了矗立於底格里斯河畔的所有神廟中,她的石像遍佈亞述境內所有的城池,她的事蹟被人們傳送着,在不斷的懷念和祝福聲中,人們相信她的靈魂已經回到了衆神中間……亞述的阿舒爾,終於回到了遙遠而湛藍的神的國度……
在人們仰望天空時,他們堅信東邊最亮的一顆星,就是他們的國王,那個年輕而不凡的亞述女王。
而那個伴隨着亞述女王一同離世的艾希雅,卻成就了一段最美的神話,一個異國的神降臨了兩河,永遠停留在了亞述的上空……
她的智慧與美麗征服了亞述人民的心,而她奇蹟般從死神手裡帶回辛莫藍伽的事蹟,更被後世的人們描摹成神蹟降臨的一個真實的兆因。
她甘願守候在辛莫藍伽的身邊,放棄埃及王后的勇氣和淡然,成了一段佳話,雖然還有很多人不能認同這兩個身份特殊的女子相愛的事實。
然而,寬厚的人們在歲月的流逝中,最終還是接受了她的存在,面對她端坐於屬於皇后的黃金王座上的身影,人們仍然投以了仰慕而恭敬地目光。
這兩個如神一般閃爍着璀璨光芒的女子,終於還是如她們曾經並肩站在衆神像前盟下的誓言一樣……一同走向死亡。
死亡,沉重如同沙漠裡的巨石,可是在她們的眼中,卻宛如一聲風中的嘆息一般的輕盈。
並肩攜手的時光裡,她們的微笑是人們記憶中永遠的畫面,極致的淡然,極致的溫暖,極致的幸福……
夏風,擦着綠意盎然的庭院飛走,帶着花香盤旋於天際,漣漪的池水託着陽光,輕聲訴說着曾經倒影在水面的一對相擁身影,那樣的繾綣深情如風一般推開了平靜的池水,淡淡的香,淡淡的影……
水中的影,風中的香,寂靜的庭院中,瀰漫不去的哀傷,一切都靜靜地停留在那一年的夏季……
那一年,她二十七歲,她二十二歲。
二年後尼尼微太陽殿
腳踝與手腕上纏繞着成串銀鈴的舞伎遊走在賓客之間,隨着曖昧的樂曲扭動着曼妙的身姿,廝迤廝逗的眼神不時飄向人羣中,引來男人們放肆的笑聲和輕挑的目光。
來回穿梭於宮殿裡的美麗侍女,將一個夜晚的妖嬈烘托到熱烈的程度。將近深夜的尼尼微天空,星河璀璨繁華,卻不若太陽殿內嵌滿寶石的牆壁更加迷亂人眼,在燈火跳動的瞬間,那些奢華奪目的碩大寶石散發出懾人心魄的瑰麗光芒。
酒香,樂曲,佳人,火光……光與影,味與香,交織出濃郁的活色生香,浮動繚繞在雄偉的太陽殿裡,給這樣一個平凡的夜晚帶來了豔麗的呼吸。
透過舞伎嬌媚的身姿,靜靜地注視着大殿裡那些來自各國的使節在侍女們的陪伴下酣暢淋漓的調笑着,阿述新帕微翹的嘴角擒着淡漠而驕傲的弧度。
端着水晶酒杯的手輕輕搖晃着,剔透的杯壁上蒙上了青色的燈火倒影,在穿透大殿穹頂而瀉的月光映射下,顯現出迷人剔透的色澤。
始終微笑的臉,溫和卻疏淡,彷彿近在眼前,卻又不易捉摸的莫測。那雙繼承了家族奇特色澤的眸子,深沉一如夜幕下的海洋,波瀾輕漣……迷人的眸色,透着引人探究卻致命的危險氣息。
放下杯子,掃了一眼殿堂裡已經喝到半醉半倒的人們,輕挑眉梢,起身,繞過纏金的地榻向身後一道紅色的帷幔走去。
侍女擡手撩起落地長幕,恭敬地欠身。
夜風襲進呼吸的瞬間將一腔甜膩的酒香帶走,隱約一縷花香懸浮在星空下,繚繚繞繞的纏在周身,擡手輕撫額頭,阿述新帕朝着露臺的邊緣走去。
這種夜晚無聊到乏味,卻又不得不出席,身爲亞述王的責任,其實更像一個鐐銬,將生命全部禁錮在了權利的巔峰……丟不掉,跑不開的可怕。
越來越明白爲什麼當初艾希雅極力反對辛莫藍伽稱帝,牽起嘴角笑了笑,阿述新帕搖頭嘆息……這樣的日子,除了活着像個國王外,根本找不到一星半點的好處。
擡手,手臂搭上露臺的巨大石柱,仰頭望向天空,漆黑的夜色裡混合了星光的燦爛,有種說不出的深邃遙遠……像極了那個女人微笑的眼,同樣的深邃,不同的溫暖。
長長的將一聲嘆息送出口,卻無法將心底隱忍的悲傷釋放而出,那如千里沙漠般深遠的思念是揮不去的影子,永遠籠罩在他的生命中,無法散去……
“王。”
微愣,既而笑着轉身,背靠着石柱雙手環胸,託着星光的灰色眸子打量着庫侖塔。“怎麼不在裡面應付那些使節?”
庫侖塔笑着頷首,一些歲月的痕跡悄悄爬上了這張憨厚耿直的臉,卻更加透出一份沉穩和謙恭。“臣年紀大了,酒量越來越差,已經應付不了了。就把使節交給那坎和多那柏他們了,自己跑出來透透氣,沒想到王也在這裡。”
笑,雖然只是牽了牽嘴角,卻很隨意。“庫侖塔如果老了,那我們亞述到哪裡還能找出一員猛將?”
“王,不要拿臣開玩笑了,臣不敢當。”
大笑出聲,阿述新帕朝着圍欄走去,一手搭在雪白色的圍欄上,一手輕輕在圍欄邊合着從大殿裡傳來的隱約曲調打着拍子,規律而節奏。
庫侖塔望了一眼神情淡然的阿述新帕,見他專注地凝望着前方,平靜的側臉隱在月光下,雕像一般堅毅的線條透着沉穩人心的力量。
“庫侖塔。”他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一如露臺邊緣的夜風。
一愣,頷首。“是,臣在。”
沉默,眼神輕閃,一絲波光在微涼的晚風擦身而過的同時,驀然一緊,毫無聲息。“她們在哪裡?”
怔,沉默。
靜靜的望着前方,木然的視線穿透漆黑一片的空茫,投射在前方那些隱約的火光中……漠然,深邃,透着讓人膽顫心驚的沉默。
庫侖塔動了動身子,仍然垂着頭,眼睛看着腳前一方沉浸在月光下的大理石地面,彷彿那裡有一幅絕美誘人的圖畫似的,目不轉睛的認真凝視着。
沒有回頭,亦沒有看他一眼,阿述新帕淡淡的聲音再次傳來時,庫侖塔只覺得頸子後面有股陰寒的風掠過,在這九月的時節。
“我知道她們沒有死,那場大火只是一個金蟬脫殼的幌子罷了,想要丟掉這個亞述王的頭銜,除了假死,沒有別的辦法。”
沉默,庫侖塔垂手而立的身影,顯得有些不穩。
轉身,用那雙沉鬱了悲愴的灰色眸子望着庫侖塔,見他侷促不安的模樣,阿述新帕揚脣笑了,有絲狡黠,有絲無奈。
“我不會去找她們,只要讓我知道她們還活着,並且生活的很好,我就放心了。”停了停,低頭,視線被長袍翻飛的邊緣吸引,定定看了半晌,悠悠開口的同時,他的聲音有着讓自己爲之一怔的無力和暗啞。“我……很想念她們。庫侖塔,你明白嗎?”
低垂的頭,終因最後那句話而擡起,庫侖塔飽經世故的臉上寫着猶豫。半晌,他沉聲道:“臣明白,王與先王的感情非常深厚,艾希雅大人在世時,又那麼關心您。對於您來講,她們都是您的親人,但是……”視線越過阿述新帕的肩膀,落到前方被夜色模糊了輪廓的宮殿上,輕聲嘆息。“先王與艾希雅大人,的確已經回到衆神的國度了,請王節哀。”
凜冽的光自那片灰色的海洋裡一閃而過,快的如同閃電劃過天空,既而又被阿述新帕忽然揚起的微笑淹沒了。
“那兩具在寢宮廢墟里找到的屍體,已經被燒的面目全非,怎麼就能確定是她們?”
“伺候先王與艾希雅大人的侍女一個也沒有少,宮裡也沒有出現侍女失蹤的事情,臣想不出還會是誰?”
濃濃的眉輕輕一挑,他笑的輕挑,甚至有些邪佞。“在那場大火前夕,尼尼微城外的兩個村莊裡發生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庫侖塔,你知道嗎?”
愣,臉色一瞬間簡直就叫慘白,緊了緊喉頭,隨即穩了穩心神,搖頭。“臣不知道。”
“有人到村子裡買走了兩具剛死不久的女屍,你說有意思嗎?花錢買什麼的都有,卻從沒聽說過買屍體的,這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嗎?”他帶着笑意的聲音,與他微彎的眸子一樣溫和,卻在庫侖塔的眼裡,彷彿是來自地獄的惡魔,帶着最頑劣的輕蔑。
手心已經滿是汗水,額際也漸漸滲出汗珠,卻不敢擡手擦拭,庫侖塔沉默地站在鋪滿月光的露臺上,卻感覺腳下好像踏着火焰般的灼熱。
見他沉默不語,可是那種不安的神情已經泄露了一切。阿述新帕向前幾步,擡手拍了拍庫侖塔的肩膀,感覺手下的身體一僵,他笑。“好了,我不會爲難你,那倆個傢伙一定給你下了死命令,以你的忠誠又怎麼可能說出實情。”
轉身,走到露臺邊緣站定,反剪着雙手迎向夜風,感覺那絲絲縷縷的風聲溫柔的在耳邊拂過,撩動了髮絲輕慢搖動,阿述新帕將脣邊的笑擴大到眼底。
“去吧,瞧瞧我們的那坎將軍有沒有將那些使節喝趴下,可別讓他們睡在我的太陽殿裡褻瀆了神靈。”他說,聲音輕快,已經不見了剛纔的沉鬱悲涼。
“是,臣先告退了。”躬身,庫侖塔倒退着數步,忽然停下,猶豫不決地望着銀輝下背手而立的高大身影,心裡泛起一陣不忍……
“王,請您不要過於悲傷。臣相信不管先王與艾希雅大人是否已經離開人世,她們都會保佑您和亞述的,請您務必振作。”
半晌,阿述新帕點了點頭。
庫侖塔深深望了他一眼,退出了露臺。
“你們……”眼光顫動,似有一圈水霧繚繞在託着月光的眸底,片刻後,一聲長嘆溢出口。
“……幸福就好……”
笑,燦爛,淡淡的欣慰隨着自由的晚風飛向天際。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想不想看番外呢?糾結ing.......寫,還是不寫,這是一個問題!
倒計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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