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染紅的天空,說不清是晨曦的第一縷豔色,還是通宵燃燒在亞述城外的戰火,嗆人的氣味連綿在逐漸明亮起來的混濁空氣裡,人們的眼神和他們的行爲一樣,披上了疲憊卻仍然犀利。

巴比倫的進攻始終只能停滯在亞述城外數裡的地方,廝殺聲,金屬撞擊聲,馬蹄聲,以及風聲,在滿天的沙塵煙霧中清晰的傳進城中,沒有出擊的士兵們就在這樣的聲音中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血液裡的殺戳壓抑的叫囂,恐懼和興奮在身體裡交替衝撞着,那是一種又痛苦又快樂的感覺,一個以戰爭爲生命的國家才能真切體會到的奇妙的感覺。

擋住巴比倫的進攻,不是易事,巴比倫雖然不如亞述在軍事上強大,卻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敵人,一夜的進攻裡,他們也給亞述人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陽光,出現在大地盡頭的一霎,亞述城上的號角吹起,渾厚,沉悶,震盪着人心。

巴比倫顯然並未意識到這聲號角的意思,仍然繼續着進攻。只是,地面突然而生的震動,讓大家都陷入了迷惑,甚至有人停下手裡拉弓的動作,靜靜聆聽着地面的動靜。

片刻,雷鳴的咆哮聲傳來,翻滾在嗚咽的風聲裡似乎是河流奔騰的怒吼,又像是午後沉悶的雷聲。

震驚,清晰的寫在巴比倫的將軍看清一切時的臉上。

跨下的馬匹突然焦躁的來回踱着步,如同身下馬兒一樣焦躁不安還有那些巴比倫士兵的神情。

狂潮般衝向這裡的黑色盔甲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反射下,透着刺目的光芒,銀茫一片,連綿起伏。

黑色,死亡的顏色,是亞述那支最強部隊的專屬……金獅軍團。

黑甲輕裝,首當其衝的在隊伍最前面,年輕張揚的臉隱在頭盔之下,如他們身上的黑色鎧甲一樣,神秘而肅殺,在敵人還處在震驚中時,他們駕着馬匹飛躍而過自己的戰壕衝進了巴比倫的陣營中,一種讓人望而畏的氣勢,一種不要命的速度。

已經來不及佈置撤退,巴比倫的主帥揮刀帶着已經拼殺了一夜的士兵,在被金獅軍團衝散的陣中奮力廝殺開來。

頓時,原本以守爲攻的亞述,一瞬間將局勢顛倒過來,在血光劍影中發泄積聚了一個晚上的怒火,在金獅軍團最後一個騎手閃出高大城門的一霎,大門轟然關閉,隨之而來的咄咄聲,是蜂涌而來的箭雨在銅門上徒然打落的聲音。

“用巴比倫的鮮血清洗這片土地,別讓辛莫藍伽將軍說我們在偷懶,殺了他們!!”帶領這支隊伍的是庫侖塔親手培養出來的多那柏將軍,年僅二十,已經跟隨在庫侖塔身邊出生入死六年的年輕將軍。

“殺了他們!!”怒吼聲,如浪一般在平原上響起,伴隨着底格里斯河的咆哮聲,天地都在顫動。

放眼遠眺,狂潮般的亞述兵已經迫在近前。沸騰的溫度,四濺的血液,恣意的就像張揚在他們眼底血色的眼神,巴比倫統帥當即立斷帶着幾個親衛衝出陣營,朝着陣營後方奔去,身後響起箭張滿弦的□□,宛若風中女子的哭泣聲,緊跟着黑壓壓的箭雨在耳邊擦過。

不少騎兵摔下馬,又被後來追擊而來的馬匹踏過,血肉飛濺,慘不忍睹。

“殺了那個主帥,別讓他跑了,快!”多那柏大喊,揮手砍下一個巴比倫士兵的頭,拉着繮繩衝了過去,身前幾個亞述戰士正在爲他開道,片刻後,一條血路就從黑壓壓的戰場中霍然出現。

血光,晨光,交織出烈烈燃燒的旖旎瑰麗畫卷,血色的蒼涼……

滿身血污和傷痕的統帥屍體安靜地躺在大殿內,寂靜的空氣裡懸浮着一股血腥味,混合着從香爐裡溢出的薰香,是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烏蓮達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上一躺幾跪的身影,半晌,揮手。

侍衛無聲的圍攏過來,不多會兒,已用披風將地上的屍體包裹住,一前一後擡着,消失在宮外漆黑的長廊上。

四下依舊一片死寂。

一股比剛纔更爲濃厚的壓抑,正沿着烏蓮達佇立在血跡旁邊靜止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在整個宮殿裡蔓延,感染着匍匐在腳邊的五個人,以及他們身後那一干大臣都瑟瑟起來。

“這就是你們的結果,這就是你們之前承諾過給我的好消息?”聲音不高,足夠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

站在一邊的大臣身子又矮了幾分,地上的人不知不覺的動了動脣,沒人說話,亦沒人敢擡頭看她一眼。

袖子一甩,邁步向椅子走去,轉身坐下,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衆人一凜,縮了縮肩。

“把他們拖下去,敗軍的逃將不是巴比倫的軍人。”

“是。”兩旁的侍衛上前,拉着已經辨不出身上衣服爲何顏色的幾人向殿外走去。

“公主饒了我們吧,是將軍讓我們回來的,是……”聲音依稀消失在長長的走廊上,早就因爲恐懼而畏縮在一邊的大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額上的汗水透着心虛。

“蒙西斯特那邊怎麼樣了?”

一個年長的大臣突然一愣,隨即顫顫悠悠的開口,“被亞述破壞了前線,目前沒有進攻的趨勢,估計最少要等幾天才能調整重戰。”

“這場仗不能拖下去,拖的時間越長對於我們越不利,來人。”目光在門邊一掃而過,烏蓮達起身繞過椅子,朝一道圓形門裡走去,“叫索伊茲來見我。”

“是。”侍衛欠身退了出去。

就在烏蓮達的裙邊消失在門內時,幾位大臣長長噓出一口氣,彷彿大病了一場般虛脫無力的望着空蕩蕩的門內,那裡只有一片幽暗的火光幽靈般跳動着。

心驚肉跳。

亞述城傳來的好消息,一式兩份同時出現在了薩米都和辛莫藍伽的面前,同樣的高興,不同的沉默。

能保住與尼尼微僅有三天路途的亞述城無疑是一件非常值得慶祝的事情,然而在埃及大軍仍然盤踞在底格里斯河邊時,似乎亞述城的首戰告捷只能讓所有人高興歡呼片刻而已。

薩米都讚揚鼓勵的召書擺在桌子上,半開半合的靜靜躺在燈火搖曳的光影中,一個身影站在窗前,宛若雕像般凝望着天空,夜風裡抖散開來的袍裾忽而上下的輕舞。

天氣有些涼了,特別是在夜裡。

派去的探子仍然沒有消息,才一天而已,他們甚至還沒有到達巴比倫城(巴比倫的首都)。

但是這一天,似乎太長了一點,等待的時間長了,人的脾氣就會變壞,正如她晚上對着那坎發了一頓無名火,在他奇怪又委屈的目光中,她兀自轉身離開了會議室,丟下無辜的那坎和一臉無奈的庫侖塔。

長長呼出一口氣,脣邊一圈似有若無的霧,瞬間消散在夜風中。輕輕的望着遠方,蹙眉。

目前還不知道烏蓮達擄走艾希雅是爲了什麼,難道她也知道了艾希雅擁有令符的事情,亦或是想將艾希雅交給蒙西斯特。

那個單純美麗的女人身陷巴比倫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了,如果烏蓮達只是爲了將她交給蒙西斯特,那麼絕對不會傷害她。

如若不然……

狠狠的一拳砸在窗臺上,關節生生的痛起來,隨着混亂的呼吸迅速傳遍身體,焦慮的神經在疼痛的刺激下,恢復了一些清醒。

擡手,翻轉着手掌,看見關節上一片清晰的血印,眼神輕閃,茫然的沒有絲毫溫度的灰色眸底,悄悄溢出一層腥紅的色澤。

看着坐在長廊下不言不語靜靜凝望庭院花草的艾希雅,烏蓮達在沉默了良久後,輕輕開口。

“你以爲自己瞭解辛莫藍伽,就像我以爲自己瞭解你一樣,很可笑的事情。”

映在眼中的漂亮庭院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烏蓮達同時望進她眼底的暗紅色光芒,閃爍的是彼此都有些顫動的目光。

見她不語,烏蓮達坐在欄杆上靠着廊柱,眼底溫和的笑,不如以往的陰鬱,帶着春天般快樂的情緒。“知道她的家族嗎?”

沉默,半晌,微微點頭。

“辛莫藍伽的父親戰死在與敘利亞的那場惡戰之中,在後援來不及抵達的情況下,帶領着部下戰鬥到最後一刻,他的英勇讓敘利亞人敬佩不已,當時的主帥將亞述戰旗砍倒時曾經感嘆道:‘提列薩是亞述的戰神,他是真正的沙漠雄獅。’不得不說,他同樣也是我敬仰的將領。”

安靜的聽着烏蓮達的話,想像不出那會是怎樣一場慘烈的戰爭,戰死在沙場,似乎是每個軍人最崇高的歸宿,有些血腥,有些遺憾,卻很壯觀。

“而辛莫藍伽的三位哥哥都先後同提列薩一樣,殉難於各國的戰場之上,他們的英勇無畏得到了敵帥的尊敬,他們在沙場上的才能是讓各國都相當畏懼的能力,而金獅家族用他們的忠誠與頑強在戰爭史上記下了最輝煌的一筆。”揚了揚眉,眼底流露出對於這個家族的敬佩,有時候甚至在想,如果她也擁有這麼一個家族的支持,巴比倫肯定會比今天更加強大。

“繼承了金獅家族讓敵人聞風喪膽的能力,沿襲了父兄勇猛果敢的作戰風格,辛莫藍伽成了戰神家族的最後一位成員。她的出現,就像一個諷刺,知道爲什麼嗎?”看了一眼艾希雅,在她微皺的眉間,烏蓮達輕輕笑了。

“雖然身爲女子,卻可以馳騁沙場,那種快意人生,是我們這些身處宮帷中的女人不能比擬的,她能將自己的願望變成現實,而我們只能坐在這裡等待着所謂的‘命運的召喚’。”她羨慕她,非常羨慕,所以她也恨她。因爲辛莫藍伽擁有的一切,她一樣也不曾擁有過,包括……艾希雅。

“提列薩曾經相當自豪的對人說:‘他的孩子,不論男女,都將是爲國家開拓疆土的將才,他們只會死在戰場上,而不是舒適的宮殿中。’艾希雅,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陽光普照,艾希雅的身體則在微微顫抖,心亦如此。

“戰場,會是她的墳墓。”她望了艾希雅一眼,在她蒼白的近乎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看見了不安。

“……”

“辛莫藍伽,會死在那裡。”

“……”

“放棄一切,跟隨在她的身邊,你又是爲了什麼?”

深吸氣,阻止眼眶裡的淚軟弱的滑落,沉吟。

就在烏蓮達灼灼逼人的視線裡,艾希雅笑了笑,淡淡的如同灑落在身後水面的陽光,斑斕的絢目。

“如果說,我背叛了自己的信仰,那我是衆神的罪人。如果說,我背叛了蒙西斯特,那我是埃及的罪人。但是,我沒有。可是,我活的並不快樂。”側目,看着一池水紋輕輕被風吹亂,一層綠草隨水搖動,靜謐的空氣裡,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的幽遠。

“放棄了自己的身份,陪在她的身邊,我卻很快樂,我感覺到了自由,一種以前不曾有過的感受。不論我是大神官,還是未來的埃及皇后,我都不可能得到的……屬於自己的快樂。”

有些意外聽到這樣的回答,烏蓮達遲疑的看着站在半片陽光下,漂亮卻悲傷的艾希雅,白色的裙邊飄在廊外的陽光與廊內的陰影中……謎一樣的迷人。

爲什麼,她感覺艾希雅已經不在這裡了?如同一個虛幻到最真實的夢一般,讓人覺得悵惘不甘。

陡然一怔,眼神悄然凝起,兩簇火焰在眼底燃起,烏蓮達起身,在艾希雅略略不安的眼神中,邁向她。

“艾希雅,”隨着她不斷靠近的腳步,她的眼神越來越冰冷,火焰般的冰冷。“我要你看着辛莫藍伽死在戰場上,我要你明白,你最好乖乖的待在我的身邊,這纔是你應該得到的快樂。”

不自覺的倒退着,腳步不穩的撞上身後的石柱,背後的堅硬隔着單薄的衣服偷走了艾希雅的勇氣,蹙眉,企圖從面前的烏蓮達身邊繞過,卻被她一把拉住手臂,身體一滯。

“你最好明白這個道理,別指望她能從蒙西斯特和我爲她準備好的墳墓裡逃走,知道嗎,艾希雅?”她極輕的開口,平靜的口氣不帶絲毫溫度,眼神直直的望着前方,髮絲在微風中撲上艾希雅的臉頰,刺刺的痛。

“你瘋了!烏蓮達,你真是個瘋子,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不就是與蒙西斯特分享亞述嗎?這要多少人的鮮血才能做到,你知道嗎?”忽然爆發了,想到辛莫藍伽倒在血光漫天的戰場的瞬間,艾希雅只覺得從心底有什麼東西噴涌而上,翻騰着襲捲了她一向引以自豪的冷靜自持。

沉默,半晌,一聲近乎瘋狂的笑聲從烏蓮達的口中溢出,艾希雅甚至從她彎起的眼角看見一抹水光,緊緊的蹙眉,不打算與這樣一個被佔有慾衝昏了頭的人繼續交談下去,她甩開她的手,大步離開。

卻在走了兩步不到,身體向後猛然一倒,在肩膀上突然出現的力道拉扯下,她重心一個不穩,撞向了身後。

半刻之間,眼前的白光模糊了視線,半刻之後,她緩緩睜開眼,只覺得額角有些溫熱的**流下,緩慢的。

驚,怔怔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手,烏蓮達的眼神有片刻掠過一絲恐慌和擔憂,卻很快就消失在暗紅色的眼底,換而代之的則是懊惱的慍怒。

跌坐在地上,昏沉沉的是眼前的景物帶來的旋轉,直到手指摸上額頭,艾希雅才感覺到一陣痛,一線溫熱的**伴隨着那種片刻就可以襲擊全身的疼痛從她的額角滲出,她皺了皺眉,咬着脣忍下了一聲悶哼。

“這是你自找的,別怪我。”

“如果這樣你能放我走,我倒不介意。”聲音裡透着虛弱,也帶着明顯的蔑視。

眉心一顫,招手,侍女從廊下走來,扶着艾希雅在烏蓮達冷漠的注視中,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再次擡起手,看了看空空的手心,繼而望向美麗的庭院。

突然,覺得心有些痛……就在眼前出現艾希雅蒼白精緻的臉龐邊蜿蜒着一絲刺目的血色時……

烏蓮達蹙眉,眼底的笑,悲傷的透出一絲怯懦。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於我,黑色如寂寞,深淺都在那輪明月……深則暗沉死寂,淺則明亮旖旎……

如若把心情寄託在那闕月色上,那我寧願天地永遠長夜不明,可以讓我天天仰望着她的身影,在她的圓缺間,分享她的心情,感受她的隱憂……

訴說,其實很蒼白,很無力,再美的言詞也會消磨成一堆沙礫,最終會彌散於窗邊的微風中,無所蹤跡。

而,你的微笑,卻可以停在時間裡,即便你已經走遠,那笑容卻留在了我的身邊,陪着我一同靜靜的回望過去。

誰說,過去一定要忘記。

誰說,那不能回首的記憶,是一種痛。

誰說,你傷害了我,我就要忘記你。

……

我說,我不會活在過去裡,但我會時常想起。

我說,那種叫痛的情緒,曾經讓我笑的欣慰無比。

我說,傷害是彼此的。因而,我從不曾忘記你……

嘿嘿,秋喝多·····水了,撐的!隨便寫着玩的。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