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粉色雲彩像沙漠裡的細沙,經由微風一吹便緩緩的散開,一波一波的向整個天空蔓延。眨眼間,青灰色天空便不動聲色的消失在這抹溫柔的包裹下,月牙綻放出的微弱亮光也漸漸被泛白的光線所遮蔽……
一個敏捷的身影在陽光的初縷光線投射進庭院時,悄無聲息的掠過爬滿葡萄藤的架下,葡萄葉在雪白的地面上繪出斑駁的碎影,一陣微風吹過,搖動着枝條沙沙作響,掩蓋了人影穿梭時留下的輕微腳步聲。
迅速的穿過無人的庭院,在四通八達的走廊裡熟悉的找到捷徑,幾步一躍,單手一撐敏捷的翻過欄杆,輕輕落在仍然閃動着火光的幽暗的長廊裡,不遠處的轉角傳來侍女們小聲的低語,就在她們的身影即將出現時,白色人影閃進一個門裡,擡手輕輕將門合上,流暢迅捷的動作。
背貼着門,侍女們細小的交談聲從門前經過又消失,辛莫藍伽悄悄鬆了一口氣,走到桌邊爲自己倒了杯水,仰頭喝下,冰冷帶着點甘甜的水滋潤着乾燥的喉嚨,令人瞬間舒服許多,似乎也能安撫過於緊張的情緒。
放下杯子,準備換套衣服,這身已經沾上些許塵土的外衣顯然不適合去見艾希雅,打開櫥門,低頭抽出一件乾淨的短袍,隨手關上櫥門的瞬間卻被眼前的一幕震攝,以至於乾淨的衣服悄悄從手中掉落在腳邊,也全然沒有發現。
“你……你怎麼在這裡?”辛莫藍伽穩了穩心神,冷靜的問道。
“這應該是我的問題。”艾希雅從陰影中走出,白色的裙邊出現在陰影與明亮交接的邊緣時,一道有些刺目的亮光,迫使辛莫藍伽眯起眼。
“我住在這裡,大人難道忘記了。”
淡淡的微笑伴隨着犀利的目光掃過辛莫藍伽不安的臉龐,只是一瞥,收回視線。“怎麼會忘記呢,還是我帶你回府的。辛莫,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眼神一凌,隨即低下頭,聲音恭敬有禮,“記得,是在神廟的工地上。”
優雅的點頭,邁步走到辛莫藍伽的面前,歪着頭望着她,那視線溫柔恬靜,卻讓辛莫藍伽如坐鍼氈般難受,這清澈的目光彷彿能將她一寸一寸的吞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不安,神色依舊平靜淡然。
沉默,在這樣安靜的氣氛下,是一種折磨,更何況在艾希雅灼灼的視線下,讓這種折磨上升到了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境界。
“辛莫,我想,你該回你的家鄉去。”話鋒一轉,讓辛莫藍伽一愣。
“是辛莫做錯什麼了嗎?您要趕我走。”不死心的問,顯然艾希雅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卻不曉得她到底知道多少。
搖頭,轉身走到窗邊,稚嫩的陽光將艾希雅精緻的側臉勾勒出一層淡淡的金色,溫柔卻陌生的美麗……
“別逼我,辛莫,你必須離開。”側目,她看着她,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怔,不是因爲她的話,而是她的眼神……背對着陽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艾希雅的目光卻如同清冷的月色繚繞在寂靜的沙漠上,冷的讓人心臟猛然收縮的刺痛感。
清晨的陽光擦着木窗的邊緣潛進沉默不語的兩人間,懸浮在空氣裡的微塵飄蕩在兩簇互不相讓的目光中,抖落一室的寂靜盤旋着飛走……
“什麼時候猜到的。”沉靜的聲音,從辛莫藍伽的口溢出,卻異於往常,到底是哪裡不一樣,艾希雅也說不上來。
“我一直在觀察你,不過,如果不是昨晚,我可能還是停留在猜測的階段。”她祈禱過,她真的祈禱過,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測,是她過於無端的敏感。
然而,辛莫藍伽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想,證實了她那總是屢試不爽的敏銳感覺,令艾希雅厭惡的與生俱來流淌在血液裡的敏感。
揚起脣角,那片薄薄的脣帶着傲慢微微上揚,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讓艾希雅輕輕抽吸的笑容……
這,纔是真正的她吧!
傲慢到頑佞的世故模樣,上翹的嘴角有點孩子氣的自大,但那雙總是藏在額前髮絲下的眼睛,卻積聚了暗流洶涌的灰色旋渦,張狂的狠冽氣息正從她的身體裡散發出來,隨着她的呼吸不動聲色的蔓延至整個房間。
“不打算去告密。”再開口時,辛莫藍伽已經有了如釋重負的輕鬆,既然艾希雅已經發現了,她也沒必要辛苦的僞裝下去,索性做回了自己。
沉吟,似是在思忖辛莫藍伽的提議,又或者是在失神……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終圍繞着辛莫藍伽不曾移開片刻。
半晌後,緩緩的邁步,走到桌邊停下,離她只有一個手臂的長度,一個足以讓辛莫藍伽在瞬間取下自己性命的距離,危險卻被忽略的距離。
“如果我想去告密,這個早就在蒙西斯特的手裡了。”手掌從桌面拿開,一把精緻閃光的匕首靜靜躺在桌上。
怔。
“辛莫,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停下,在看見辛莫藍伽眼底灰色的暗光輕輕一閃的同時,繼續。“你應該明白,你們逃不出孟菲斯,蒙西斯特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他能坐上王位,靠的不是父王的寵愛,而是力量和……手段。”
也許所有人都被年輕法老溫柔的微笑所迷惑,也許只有曾經與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纔會知道蒙西斯特是個多麼難對付的人,也許當根基站穩後,世人才會發現那個仁厚的法老,還有另外一面……
然而,這些個也許,辛莫藍伽顯然並不清楚。
“他是怎樣的人,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法老,是我的目標。”輕輕的聲音蘊涵着堅決,讓艾希雅神傷蹙眉的頑固。
“辛莫……或者,你還有別的名字----”
“辛莫藍伽。”她輕輕的打斷她的話,在艾希雅驚訝的目光中,緩緩的舒展眼角的微笑,如同春天裡兀自飛翔的風,自由,張揚。
怔忡,看向隱藏在額前髮絲下的淺灰色光芒,似有什麼在那波不斷盤旋的深淵裡隱隱約約的閃耀,透着促狹的笑臉好像是在嘲笑自己顯而易見的驚訝之色。
“亞述的‘阿舒爾’(亞述人信奉的戰神,又被認爲是亞述帝國的象徵性統治者和亞述軍隊的保護者),原來如此年輕。”艾希雅輕輕頷首,墨色的長髮劃過肩膀垂下,婆娑繚繞上她胸前的黃金項圈,掀起了一絲流淌的金光,優雅的動作如同是在燈火輝煌的宮殿裡接見使臣一樣謹慎禮貌,讓人忘記了兩人此刻針鋒相對的立場。
頷首,右手握拳平放於胸前,身體微微前傾,亦輕緩有禮的微笑着。“埃及的‘伊西斯女神’,與傳言中一樣美麗和智慧。”
“放棄您的計劃,我會送您出孟菲斯,離開埃及。”淺淺的嘆息,透露了艾希雅的疲憊,整晚沒睡在這裡等待辛莫藍伽回來,沒有停歇的大腦亂想了一夜,對於一個病人來說,的確是件累人的事情。
挑眉,不置一詞的在艾希雅的臉上看出蒼白和虛弱,這個少女在這場旋渦裡已經開始累了,“既然知道我是誰,就應該知道,我不會輕易放棄。您可以去告訴法老亞述人來行刺了,不管他怎樣嚴密防守,我們都會找到辦法,最終殺了他。”
苦惱的搖頭,扶着桌邊的手有些失力的柔軟,身體微微顫抖,咬着牙深吸一口氣,艾希雅一字一句的問:“爲什麼非要殺了他?就爲了侵略埃及嗎?還是害怕埃及與其他的國家聯手進攻亞述?”
“目前這種形勢下,兩種可能性都有。”
“有沒有想過,當你們得到了埃及,又會有別的國家覬覦亞述的財富,繼而又會出現新的敵人,爲了保衛自己的所得,亞述將在戰爭中耗盡最後一個生命,這樣做值得嗎?”
“您恐怕需要明白一點,亞述是在戰火中崛起的國家,我們最不怕的就是打仗,就算戰場上只剩下最後一個亞述戰士,他也會戰鬥到倒下。”驕傲的語氣不期然的流露,卻惹來艾希雅想罵人的衝動,生平第一次。
良好的教養最終戰勝了想要痛罵一頓眼前這個頑固傢伙的念頭,艾希雅輕聲嘆息後,輕輕說道:“經過昨晚的刺殺,王已經開始重新部署皇宮的守衛,以及孟菲斯的防衛系統,克阿圖將軍調集了大軍將孟菲斯團團圍住,不要說進宮刺殺蒙西斯特,就是離開孟菲斯也絕非易事。您難道還要試嗎,還要拿您及屬下的生命去試驗埃及的防衛力量?”
幾乎是壓着怒火講完,艾希雅無力的發現,與辛莫藍伽這種將使命看的比生命還重要的人講和平,有點像對鱷魚說“請你們吃素吧”一樣的驢脣不對馬嘴的痛苦。
眼光緩緩垂下,看着艾希雅微微盪漾的裙邊,思索着她話裡的可信度,辛莫藍伽不得不重新考慮再次行刺的成功率有多高。
昨天夜裡他們藏在一處被人捨棄無人居住的破房子裡,今天清晨她潛回大神官府的路上,的確看見街道上出現許多巡邏的士兵,似乎正在挨家挨戶搜尋着,照此下去,他們想找個棲身之所都會很困難。
庫侖塔他們用來作掩飾的遊民身份,是不可能出現在城中的居民家中的,他們多是居住在城外,或是工地上。一旦讓埃及士兵發現他們的行蹤,別說進宮行刺,就是活着離開孟菲斯都非常困難。
但是……如果刺殺不了法老,就要執行第二個計劃。
她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完成第二個計劃,雖然在來孟菲斯的路上,她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可是現在……
“爲什麼不把我交給蒙西斯特?”她不瞭解艾希雅爲何不把自己交給法老,這樣一切事情都能解決。
“您認爲把您交給他事情就算解決了嗎?”搖頭,譏諷的笑出現在艾希雅一向溫柔的臉上,竟然有些高高在上的冰冷。“您的身份會是王發動戰爭的藉口,而一直沒有達成的聯盟,也會因爲您的暴露而實現。戰爭在所難免,人民會失去親人,埃及會陷入一場災難,甚至會在這場無法挽回的劫難裡徹底消失在西奈吹來的風裡(西奈半島,位於非洲與亞洲和交界處,處於埃及的東北端),我不想看見這一切,我要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你滿意了嗎?”
斂眼,對於艾希雅灼灼逼人的話,辛莫藍伽除了沉默,一時間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回答。不將自己交給蒙西斯特,是爲了阻止蒙西斯特向亞述宣戰……艾希雅選擇了一個不算高明的手段保護了自己的國家,卻也是目前緊張形勢下唯一可以避免戰爭的方法。
這位埃及的大神官,處心積慮的在阻止一場戰爭的到來,用她自己的方法。
“辛莫藍伽將軍,請您相信,我一定會讓你們安全的離開埃及。做爲軍人你要完成你的使命,但是做爲大神官,我要保護我的國家,而目前的狀況,似乎您需要暫時放下您的使命保住性命。”就在室內氣氛逐漸尷尬之際,艾希雅突然開口。
繼續沉默,神色凝重,沉吟半晌。“您真能送我們安全的離開孟菲斯?”擡眸,看着艾希雅問道,眼神閃爍。
“這點您放心,我一定會護送你們安全的離開,不會讓您和您的部下受到威脅。”彎腰,撿起辛莫藍伽掉落到地上的衣服,撣撣上面的灰,放到桌上,動作輕緩。
腦中有根弦“啪”的顫動着,就像在四下無人寂靜的黑夜裡,一不小心踩上了枯枝,斷裂的樹枝發出的□□,很輕也駭人……就在艾希雅輕輕撣去衣服上的塵土時,辛莫藍伽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就踩上了那根可憐的枯枝。
“好,給我一天時間,我需要安排我的人一起離開。”揮開惱人的想法,她微笑着說。
“半天時間,今天下午我們就走,帶您的人到花園後面的門等我。”轉身向屋外走去,辛莫藍伽同意離開讓她鬆了一口氣,她還要去準備他們離開時的事情。
看着艾希雅的身影從微啓的邊門流瀉進來的光線中散出淡淡的黃色光暈,辛莫藍伽出聲喚住她,“艾希雅……大人,我的問題,你似乎還沒有回答。”
背對着辛莫藍伽停在門邊,一隻手扶上門框,陽光穿透紗質的袖子,模糊的勾勒出她纖細的手臂。
“你是說,什麼時候發現你可疑的?”
點頭,眼神專注於門前有點耀眼的身影上。
偏過臉,目光從絲絲縷縷的發間穿過,落在辛莫藍伽的身上時如同陽光輕舔着皮膚,溫柔舒服卻遙遠不及。
“我想,也許是從街道上你救下那個孩子時吧……至少那會兒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將軍閣下。”微微頷首,帶着一絲不意察覺的淺笑,在房間裡的人有些呆怔的目光下邁步離開。
半晌,一聲輕笑溢出口,輕輕迴盪在安靜的小房間裡,低下頭,肩膀因爲不斷從口中跑出的笑聲而細微的顫動,片刻後止住笑,擡眸,凌厲的光自那片灰色的海洋裡閃現,如同陽光灑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看樣,人……真不能做好事。”細小的聲音,戲謔的語氣,還夾雜着一絲無奈的感嘆。
站在露臺上,眺望着遠處熱鬧繁華的街道,來往穿梭的人們不時傳來陣陣叫買的聲音,片縷殘香飛過重重高牆潛進呼吸間,混合着食物和香料的特殊味道,不算好聞,卻很真實。
真實的味道,真實的生活……
眼神略略迷離惝恍,風從臉邊吹過,將頸邊的髮絲吹向身後露出胸前的荷魯斯之眼……安靜,美麗,莊嚴。
“我這樣做……對嗎,父親?”如同嘆息般的低吟聲,只有自己聽見,眉間不自覺的皺起,卻無損美麗精緻的面容。
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風聲,寂寥黯然。
眸光流轉,猶豫不決的神色最終消失在那片迷人的琉璃色之下,眼中熱鬧街道的倒影漸漸清晰,如同心中的堅決,逐漸清晰。
讓這繁華的街道繼續熱鬧下去,讓這重重疊疊的神廟繼續沐浴在每個日出日落中,讓對太陽神的信仰繼續在這片土地上……是她的責任,從出生起就已經註定的使命……
“來人。”
“大人,什麼事情?”
“下午我要去市集看看,準備馬車在花園後門等我。你陪我去,不用喊昆卡了,也不要帶侍衛。”
侍女面有難色,問道:“不帶上侍衛,恐怕不安全,昨晚----”
“我說的,你沒聽見嗎?去準備吧,不要驚動別人。”帶着少有的犀利赫然打斷了侍女的話,轉身,目光落在侍女的身上。
“是,小人馬上去準備。”躬了躬身,匆匆離開。
冷冽的視線,直到侍女的麻色長裙消失在露臺的門邊才緩緩的沉下,薄薄的脣緊抿,片刻後側目而視,接近中午囂張的陽光揚揚灑灑照滿整個露臺,雪白的地面泛起耀眼的白光,令艾希雅不自覺的微眯着眼,眼底閃爍着點點亮光,如同灑落在尼羅河的星辰,耀眼的疏淡……
憑欄而望,長髮隨風而揚盪漾起一層深藍的波光,身後漫漫飄舞的裙裾,如同清晨的薄霧糾纏着微風,片縷纏綿的寂靜,淡雅而寂寞的美麗,孤單的美麗……
悠悠一聲長嘆,駕風而走,飛向遙遠的天際……
作者有話要說:小說中提到的各位神靈,秋就不一一的做解釋了,裡面也是簡單的介紹,大家瞭解一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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