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州府巡撫衙門議事廳,廬州巡撫吳道遠首座,右下首布政司範明同,左下首巢縣知府安懷書,巢縣同知李姜及受災三鄉里正。
方纔在陶然居門口,吳道遠接到了三鄉疫情的消息,本以爲這巡按御史一定會跟着來,誰知他很是體諒的笑道:“吳大人去忙吧,這有劉大人陪着就行了!”
吳道遠當時就鬆了口氣,原先聽說這安睿候七竅玲瓏堪比比干,他父親冀州王對他卻不甚喜愛把他留在了京都,而皇上對他是極其疼愛的,早年他還在京爲官時見過他幾次,十幾歲的孩子居然能在盞茶之間釀出千字長賦,十五歲得封爵位,半年前才封官就受皇命巡查河間府,現在又來這江淮幾省巡查,這第一站就往廬州跑,巧的就是正好堤壩潰洪衝了三個鄉鎮,現在又鬧瘟疫,本以爲他會揪住這事不放,現在看來他也只是走走過場而已,自己雖在劉韞手下憋屈了這麼多年,但這次還是託了他劉韞的福,否則這事傳到天子耳中他吳道遠還怎麼在這個位子坐得住。
“吳大人?”範明同低聲喚醒走神的吳道遠,“三鄉的各個出口已經封鎖了,您看下一步……”
吳道遠望向巢縣知府安懷書,說道:“先統計戶籍,把死亡人數報上來,連夜將死亡的人就地火化,再則尋找臨縣名醫三十名儘快尋出可抗瘟疫的藥劑,將消息封鎖不得散播謠言擾民!”
“是!”
“嘖嘖嘖……吳大人真是爲民着想那!”一個笑意滿滿又陰陽怪氣的優雅聲音至廳外傳來,而緊閉的議事廳大門不知何時竟自己打開了。
衆人尋聲望去,差點驚掉了下巴。
那人一身月白長袍在皎潔的月光下靜如一盞白玉明燈,動若香鼎散出的嫋嫋青煙,似虛似幻飄入眼中看的清明又似乎看不清明,讓人不由得想擠擠眼睛再看清楚點,他至內院高牆翩翩躍下,帶動了衣袂獵獵飛舞,卻沒驚到牆頭的那株白蘭,他修長如玉的指尖捻着一串紫紅的葡萄,那獵豔的紫竟比不上他眼尾的那點紅來的攝人心魄。
衆人失神間他已款款步入內廳,吳道遠回過神後起身欲讓座,他也不理,徑自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悠然坐下,自顧自吃着葡萄,吐着核……
他方落座後面又飄進來兩個人,一身黑衣勁裝的男子拎着一個面部黝黑的老者進來,吳道遠和範明同同時一驚,只覺此老頭眼熟,一時半會又想不起到底是誰。
除了吳道遠和他的布政司範明同曉得沐沂邯的身份,其餘人還不知,吳道遠正欲介紹,座上的沐沂邯剛好吐掉了顆果核,笑道:“本候只是走走過場,你們該怎麼議還怎麼議,只當我沒來!”
吳道遠乾笑一聲,緩緩落座,心裡罵着,老子衙門前府後院侍衛不下百人,你他媽翻牆進來只爲走過場?大咧的一個人坐在這怎麼讓人當你沒來?
其他幾人聽他自稱本候,心裡也有了數,雖說他此次來是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官階不高但他爵位在身,於是所有人起身行了禮才入座。
吳道遠平復了下心情,問道:“方纔議到了哪?”
安知府正要回答,“噗!”某人吐了顆果核,“這陶然居的菜色雖精緻,但還是不及督府的私房菜呀,這一餐吃的本候怪不舒服的!”
所有人看向他,發現他在和他的黑衣護衛聊天,這人真的當自己是空氣來着。
吳道遠翻了翻眼珠子,繼續問道:“方纔議到哪了?”
“噗!”的一聲立即回答了他。
吳道遠咳咳一聲,看向範明同,對方立即會意,說道:“都差不多了,就按吳大人方纔說的下去辦,安知府,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是,下官知……”
“噗!”
“……”
“御史大人到底有何指教?”吳道遠咬牙強調着“到底”兩字,眼睛看向不遠處吐着核的空氣。
沐沂邯吐完最後一個果核,接過侍衛遞來的手巾,慢悠悠擦乾淨手指後,對着他身旁立了許久的老頭問道:“趙主簿,災後疫情該怎麼樣控制?控制多大範圍?該不該通知臨縣百姓做好防護措施?”
吳道遠一聽那趙主簿三個字,立刻想起了此人是誰,此時肯定了這沐沂邯來意不善,絕不是隻查今次這事這麼簡單。
趙良勝躬身回話:“屬下認爲該將死亡的人,接觸過染病者的人和未染病的人分三批安置,目前最緊要的是針對本次疫情尋訪名醫先找出抗疫病的藥,而後加緊時間研製治療疫病的藥,此次疫情是因水而起,及時切斷水源很重要,但也要通知臨鄉百姓注意飲水衛生,若一味封鎖消息是會對附近鄉鄰造成生命威脅的。”
吳道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瞧在沐沂邯眼裡可好玩的緊,他不怕愛變臉的就怕不要臉的,不怕玩命的就怕不要命的,這臉還在命還要的人最好談條件。
“皇上遣我下來查察整飭吏治,可不巧遇到這事,你們說我該是如實稟告皇上聖裁還是該推出個替死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這是大事,這替死鬼可不能像八年前一樣隨便找個知府一柱子敲死就乾淨的,你們說該找誰?誰能承得起這個罪?貪污戶部撥下的堤壩修葺工程鉅款,罔顧民生至三鄉受災,沖毀良田萬畝牲畜無數,死亡數百人傷員還在遞增現又爆瘟疫,這沖毀的房屋無數,災民家園重建是否又將向朝廷申請撥款?你們認爲金鑾殿上的天子當真全然不知?只是這清淤欲先清堵,拔毒必先除瘤,源頭乾淨了水才能清……哎……”
難得說這麼多話,沐沂邯嘆了口氣,往椅背上一靠長腿一翹,搖起手中摺扇呼呼的扇起風。
吳道遠臉色極度難看,現在不止是紅白相間,還是灰青色做底子的紅白相間,他心裡仔細尋思着沐沂邯方纔說的一番話的用意,在尋思着他屬意的替死鬼到底是誰,而布政司範明同則是斜着眼睛盯着吳道遠,準備着他吳道遠若推下他,自己定會一把將他也帶下水,不會讓誰好過,巢縣知府安懷書更是嚇的尿都快撒一褲子了,他方纔可聽的清楚,上次的替死鬼就是那個什麼知府,還是給柱子敲死的,三個里正倒是高興的很,這幾位大人們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好看,這巡按御史還真是個牛掰級的人物,找準了各人心態對症下藥,還是一劑猛藥。
各人都不說話,整個議事廳只餘顫巍巍的呼吸聲,沐沂邯在那搖完了扇子,涼快夠了,一把收起扇子,笑道:“本候覺着吧……在座各位都還算是好官,若沒有各位的裡應外合,本候真還不知道現在正躺在來廬州的哪條道上呢……”
吳道遠首先驚然擡頭,他知道此人不懷好意,但沒想到他這麼的不懷好意,他知道此人外號攪屎棍,沒想到他這次竟然攪都不攪,直接吧唧往屎坑裡扣,自己現在能否認嗎?否認就是否認了皇上,可現在也不能承認啊,承認了就是公然和劉韞對立,雖說自己一直被他壓制,但至少關係不算疆,見面聊聊天氣什麼的還算過得去,現在倒好,兩邊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真真愁煞了人。
“皇上的意思呢,就是這江淮一帶本就是內陸,有沒有什麼總啊督的都沒所謂,何必讓人佔着官銜白吃朝廷俸祿……”沐沂邯笑眯眯慢悠悠的聊着,待所有人長大嘴巴等着他的下文時,他才又慢悠悠的開口,語氣卻顯凜冽,“扳倒一方勢力就如同翻倒一個王八一樣,翻他個措手不及肚皮朝天,他想翻回來?哼!卸掉他的王八殼子,清蒸水煮油燜涼拌——皆可!”
“呵呵!”他身旁的黑衣護衛忍不住笑出聲,見笑聲突兀忙用手指揩揩鼻子。
他笑得天真無邪的論着王八論,旁邊幾人傻了眼,這人一晚上換了十來種態度,首先恍若謫仙飄然而來,然後若無其事啃着葡萄,啃完葡萄亮出底牌,亮完底牌挑撥離間,離間完了撥亂反正,反正完了王八大論,不知他接下來還要出什麼幺蛾子,衆人拭目以待,吳道遠騎虎難下,爲今之計只有聽聽他的殺鱉大計到底是怎麼樣的。
沐沂邯笑笑,美眸顧盼四周一圈,對衆人說道:“經本候調查,所在各位都算是盡忠職守,克己奉公的,所以就都安心辦事去吧,三鄉疫情就按趙主簿的建議來辦,該用的銀兩該用的藥不必節省,這是關乎到百姓性命的大事,若能控制疫情本候必上表皇上允予褒獎!”
各人歡喜起身告退,屁顛屁顛的下鄉辦事,只留下了吳道遠一人苦着老臉不知該哭好還是該笑好。
沐沂邯這一手玩的漂亮,先讓所有人提心吊膽再來安撫多數的,先把該說的說一大半,再留一小半對吳道遠咬耳朵,那些剛剛歡天喜地出了巡撫衙門的人,各人都有各人的心眼,若他吳道遠想獨善其身那是不可能的,要死一起死反正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而吳道遠卻是最憋屈的,無端端被做炮灰不說,還被孤立,還要面對部下的猜疑,今日過後就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吳道遠頹喪的坐進椅子裡,恍惚看見那人從趙良勝手裡接過幾張黃不溜秋的信箋,遞了過來。
他接過一看,一張張,一頁頁,一條一款,一帳一目,清清楚楚具是八年前鹽湖堤壩修葺款項流水賬,那時他剛離京赴任,也是他泥足深陷的第一步,他現在有個衝動,想把這摞紙揉成一團塞嘴裡吞掉,可是……哎,沒那麼簡單。
沐沂邯在心裡呵呵笑着,他還真沒想到這趙良勝還有這樣的殺手鐗,本以爲就那幾封來往書信也只能威脅威脅底下幾個小螞蚱,沒想到他還有後招,在進廬州之前才掏出來,太不地道了。
“吳大人,可看出什麼蹊蹺了嗎?這上面每一頁可都是您吳大人的手筆,某些孃舅什麼的可是撇得乾乾淨淨,這要本候怎樣幫你纔好?再看看這紙質,八年前的江淮專供官文用紙,如今早已斷供,若說本候僞造也是不可能的。”沐沂邯說完起身,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說了一晚上話,本候也乏了,吳大人也洗洗歇了吧!”
他毫不含糊大步跨出議事廳,吳道遠哪能依,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撲上去,哭腔叫道:“侯爺,可不帶這樣的……”
孃的,陰風扇了,鬼火點了,他這時候要人洗洗睡了,啥意思?啥意思?
“哎……”他收回已經跨出的一條腿,轉過身瞧着死死抱住他另一條大腿的吳道遠,語重心長的道:“早有覺悟何來今日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乎?這世上原本沒有孽,一切因由皆因欲而生孽,孽便衍生罪,不過我佛慈悲……”
“侯爺,說正事行嗎?”吳道遠扯着他進廳按進椅子,他實在聽不得離佛最遠的人談佛。
“好……”沐沂邯端正坐姿,勾勾手笑道:“你且附耳過來……”
半個時辰後,沐沂邯跨出了巡撫衙門議事廳,帶着他的護衛和趙主簿怎麼來的就這麼走了,勁風帶動議事廳半掩的大門“哐當”一響,門楣微微顫動,半開的門縫透出早就微暗的燈光,吳道遠癱坐在主位的四方椅上,老臉已看不出任何表情,耳邊只餘他最後那句話在不停迴盪:欲保命,除劉韞……
巡撫衙門不遠處的拐角處,沐沂邯停了下來,隨後一個黑衣人從巷角躍出,揖手回話:“屬下一路追尋,在林子裡山腳下找到個山洞,有打鬥痕跡,該是十七的手筆,後又追尋到那間破廟,地上有殘留的血跡,屬下找到這隻木桶,請主子過目。”
沐沂邯接過木桶,細細看了下,原本緊蹙的眉舒緩了開,笑意漾出眼底,沒半晌又挑起眉,神色微帶憤然和些許酸意,自己的女人居然是被千里之外的男人所救,情況有點詭異,性質很嚴重,他決定等抓到了她再好好懲罰。
該用什麼藉口懲罰她呢?
……
切!想懲罰一個奴婢還需要什麼藉口!
壓倒!箍緊!
……咬之……
黑衣人看着主子的牙在黑暗下閃着精光,不由自主的渾身一抖,“唰!”的一聲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