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走過來,卻面生的很。見了我們打了個千兒,便佇立一邊給承昭遞眼色。承昭坐着又吃了會茶,側身問道:“何事?”那小廝賠笑道:“少爺請移步這邊。”承昭便起身過去,二人低聲交談。
二哥湊近來悄悄說:“那是他的貼身隨侍,主僕兩個一向同聲同氣,不知道今天又打什麼主意。”我笑道:“管他呢,總是與我們不相干。”我吃了那些羊肉,以裴婉的身體來說,已經是勉力承受了。二哥笑着低頭吃麪,我推開面前的碗筷,只是一味喝茶。
只一會兒功夫,那小廝又退了下去,承昭落座,臉色已然有些晦暗。我看見他眼睛裡的神采不再飛揚,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憂鬱顏色。便不禁問道:“怎麼了?”,他愣了半晌,勉力笑道:“沒有什麼。”但語畢又有些呆呆的,和往常揮灑自如的樣子判若兩人,分明有事。
雖不知究竟是什麼樣的消息讓他情緒低落,但終究不會是好事。我見他神色萎頓,倒覺得有幾分可憐,便安慰他道:“若是有什麼急事你便去吧,不用陪我們。”,他聽了這話,突然惱道:“就那麼想支開我?我便與你一起又能怎樣?”
他聲音頗高,不單我有些錯愕,連帶二哥與棠璃也怔住。二哥皺眉道:“表哥這是做什麼,四妹不過是好心罷了,你衝她撒火又有什麼意思?”我見承昭眼圈發紅,忙拉住二哥不讓多說。棠璃過來,先看看承昭神色,隨之款款對二哥說:“二爺,小姐秉性柔弱,還需要多靜養,咱們出來這麼久了,東西也買齊了。婢子討二爺示下,是繼續逛呢還是回府呢?”
二哥想了想對我說:“咱們回去吧?”我點頭,起身要走。承昭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對二哥道:“我有事要與四妹講。”二哥與承昭對視,眉頭緊鎖,慍色明顯,我不知道承昭要說什麼,但也不想看到二哥在大庭廣衆之下失態。便擠出笑容對二哥說:“你去那邊等我,表哥不會對我怎麼樣。”
二哥撤回目光轉而看我,我回他一個歉意眼神,他是聰穎的男子,如何會不知我的心意。當下緩緩道:“說完就過來,我在那邊樹下等你。”我嗯一聲,他與棠璃便朝來時路上走去。我坐在桌邊,店家上來收碗筷抹桌子,承昭掏出一貫錢咣噹扔在桌上道:“拿着這錢,走的遠些。”
那店家拿起錢便走得不見人影,留下我和偌大簡陋的一個麪攤子獨自面對鍾承昭。我雖然有些慌張,但並不惶恐,我不信他這樣飽讀詩書的文人還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怎樣。何況二哥走的並不遠,若是他敢霸王硬上弓,只要我高聲喊叫,二哥會衝出來把他打成肉餅也未可知。
陽光透過麪攤的棚子射下來,光影斑駁。冬日正午,即使豔陽高照,仍然有七八分寒意。路上行人稀少,寂寂無聲。我與承昭對坐,他只喚我一聲“四妹”便又默然不語,我見他吞吞吐吐,心下惱火,抽身便要走。
承昭一時急了,只管緊緊拉住我不放道:“不要走!”我回頭道:“不走難不成留在這裡跟你一起喝風?”他躊躇不語,見我用力掙脫便脫口而出:“若是我來提親,你可願意?”他這番話說的又快又急,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四妹,若是我鍾家上門提親,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他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勇氣,扳過我的肩膀直視着我說,“雖然我並無太大官職,但我會對你……”,我飛快出聲阻止:“不要說了。”他住了口,只看着我,我只一徑冷笑道:“若是我同意了,你又好告訴三娘我不知廉恥禮儀,與你私通款曲,想辦法置我於死地嗎?”
他滿臉悲傷,一字一頓:“在你心裡,我是那樣的人?”我從他掌控中抽身出來,用力半拉下衣領,露出一片雪白肩胛,肩胛上一抹火紅色胎記在雪白肌膚映襯下紅的驚心動魄,胎記周圍,還有一大片肌膚也是淡淡紅色,觸目驚心。我冷笑道:“還請表哥多看看,這是滾水留下的痕跡,若不是拜表哥所賜,我也做不到如此與衆不同。”
承昭倒吸一口涼氣道:“我不知道你居然傷得如此嚴重!”我拉起衣領,扣好對襟盤扣,淡淡笑道:“表哥想不到的事情還很多,無需如此驚訝。”他看定我,語氣蒼涼:“看來你認定是我在姨媽面前多嘴多舌,說了不該說的謀害了你。”我不以爲意,他半俯下身子,臉龐離我近的只差一根繡花針的距離。急切道:“婉兒,我沒有。”
我無懼直視他,眼睫毛似乎能刮到他的臉:“或許你真的沒有,可是我已經付出了代價。要我涉險,絕無可能。”,承昭慢慢回身,一聲嘆息。他坐在桌旁,伸手撥弄那木製筷籠,渾身散發的憂傷悲涼,讓我又禁不住心軟問道:“剛纔那人到底來說了什麼?千牛衛府有事?”
“無事。”他頭也不擡淡淡回道,彷彿靈魂回落,又成了之前的倨傲男子。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二哥走了過來。“說完了沒有?”他溫柔問道,我點頭,二哥瞥承昭一眼道:“表哥若是閒暇,不妨來家裡一聚。”承昭恍若未聞,只輕微點頭。我們走得遠了,回頭看他,他還坐在原地不動。那個身影,漸漸在天際下拉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馬車上,二哥問我:“他跟你說了什麼?”我扯出一個笑容道:“也沒什麼話,就是問問以前身上的傷好了沒有。”二哥明是不相信,但見我不說,也就沒有多問。我默默的靠在車窗旁,想起承昭說的話。這個猜不透的人居然說要娶我,他居然有這種打算。
二哥伸手過來,我猛然醒覺。二哥溫和道:“我以爲你睡了,可不敢在車上睡覺,小心撞着頭。”他放下車窗的簾子,又撥亮了盆裡的火炭,無煙墨炭互相碰撞,噼噼啪啪躍起很多火星。車輪軲轆着朝前行駛,我望着他發一會呆,突然覺得自己萬分可悲。
本身便孤苦無依,莫名其妙來到東秦,原以爲一大家子人和睦融洽,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誰料到暗涌重重,身邊盡是些不可靠的人,不可預料的事。若是不把他們當做真正的親人,上天給予我裴婉的軀體,父親長姐三哥對我極好,我豈非不仁不義?若說將他們當做真正的親人,那我最最爲之心動心悸的二哥,就耽於血脈相連,不可再逾越一絲一毫。
我閉上眼,只覺千百種心思涌來,不勝其煩。
閉目養神片刻,聽見外面鬧哄哄的,我便一把撩開棉簾子,只見道路兩旁的兩邊的小販嚷嚷着“趕緊的,又要下雪了”,慌亂而又飛快的收拾着貨物。天氣又陰沉了,漫天都是灰厚的濁雲。枯樹枝杈在冷風裡晃盪,像一隻只朝着天空伸出的瘦骨嶙峋的手。棠璃見我撩開簾子,忙笑着說:“小姐別凍着,外面風大。”
可不是,風嗚嗚的吼叫着,打着旋兒在街道上肆虐,彷彿一把把銳利的刀劍,能刺穿厚實的棉襖,更別說暴露在外面的皮膚。二哥替我放下簾子道:“針鼻兒大的窟窿斗大的風,夾冰帶雪的,小心刮破你的臉。”
我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因爲風急,馬車走的很慢,好在車裡有盆炭火,倒不怎麼冷。二哥見我悶悶的,似笑非笑道:“出來還高興着,這會又拉着臉。老大不小了,還這麼隨性。”
我聽見他這麼說,不得不做出一副歡喜樣子來。他看一陣子,笑道:“罷了吧,我也替你累得慌。”我悵然嘆氣道:“也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心裡悶得難受,沒什麼意思。”二哥略想一想,便嘴角帶笑道:“我說這個你肯定高興——媜兒及笄那天正是元宵,朝廷明令撤了宵禁。若是兵部無事,晚膳過後咱們便出去看看花燈如何?”
“真的?”我立時雀躍起來。二哥又說:“這個事你且放在心裡,不可跟別人說。免得父親知道,又不許你出去。”我連忙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看着我,一時失神,伸手摸着我的頭寵溺道:“可不就是小孩子。”
我拉着他的手說:“可是媜兒及笄禮,我們出府合適嗎?我怕三娘她……”二哥說:“不妨事,及笄白天便可禮成。咱們悄悄出去,也不會有人知道。何況有我在,母親不會爲難你。”他這麼一說,我滿心愉悅,只管拉着他的手傻笑,他也看着我笑,我二人兩兩相望,若是不知情的人見到,定會以爲是情侶愛人。
想到可以見識一下元宵燈會,又可以與二哥單獨相處,我臉上的笑容也漾了起來。承昭所說的提親一事,自然也就拋諸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