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19
一時房內難堪的靜默。好半晌豫王纔開了口,說話時順便向外挪了挪,不敢再挨着他坐着,問道:“這是哪一日的事?”林鳳致道:“九月十五。”豫王道:“咳!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知道皇兄那回宿在與雲堂,多半是紫雲背後同你說的。他那夜不是也去俞府了麼?這孩子也真多嘴。”
他站起身來伸個懶腰,說道:“好了,舊事你已經原原本本講給我聽了,多半有些用意罷?老俞強了你三次,害死你母親,你便陷害他滿門抄斬;我如今算是也得罪了你一次,你嘴上說願賭服輸,沒準心裡想着怎麼報仇呢?我說,你還是事先交代一下的好。小王素來心眼糊塗,哪及得上林大人的手段厲害。”林鳳致道:“何敢。”豫王笑道:“林大人說‘何敢’的時候,怕便是十分之敢。我們也算是合謀逼退過老俞的患難交了——雖說我插了你一刀,那也是你事先交代過的,不怪我手狠——因此痛痛快快的,要怎麼報復,索性說了罷。我看能不能受落,先自覺做了給你消氣,免得你背後下手,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嘴上說着兇險話,臉上卻仍是嬉皮笑臉,重新湊到林鳳致面前去。只見他眼中微帶茫然,神色冷淡,道:“王爺何必如此無稽。”豫王幸災樂禍地笑道:“打死我也不信你會將那事輕易揭過。若是當真揭過,除非一樣,你心裡——”林鳳致眉頭一皺,料想他下面必然又說厚顏無恥的話語,誰知豫王湊到近處,忽然輕聲問道:“你心裡,怕是不想活了,所以萬事不在乎?”
林鳳致神色微動,不自禁看他一眼。豫王見他色變,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哈哈一笑,直起腰道:“原來小王也有猜準聰明人心思的一日,可喜可賀!”林鳳致道:“先帝已頒特赦,大理寺會審也不了了之。下官並無必死之道,如何求死。”豫王笑道:“正因爲你明明能活,卻一心想死,這才叫做求死。說起來,你那回說事了便要離去的時候,我便有點疑心;大理寺會審云云,你根本沒放在心上。難道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一將俞汝成送上刑場,大仇得報,你便緊接着自盡?是不是啊?”
林鳳致閉着口,不承認也不否認。豫王道:“我本來想,你定是知道弄倒老俞不容易,所以打的是同歸於盡的主意,如果有條活路,你也未必還求一死。如今看來,實在大錯特錯,縱使有活路,你其實也是一心求死。嘿嘿,你們恩怨糾纏,不到同赴黃泉原是解不了的,就不知道林大人這到底算作殉恩呢,還是殉義,還是殉……情?”
林鳳致一時無語,沉默到豫王都以爲他是默認的時候,他卻忽然道:“無關恩義,也決非情分,只是……無可留戀。”
他說這句話時心頭一片茫然。平生不是沒有歡樂,少年及第,金堂玉馬,翰林供奉,清貴傲人,何嘗沒有過良辰美景奈何天的遊賞,何嘗沒有過倚馬萬言滿座驚的得意?哪怕就是和那個人的交際,在沒有陷入噩夢之前,也無不融洽親厚。猶記往年同朝進退,御苑綠柳蔭裡,緋袍玉帶的一品大員,親手扶在恭敬執弟子禮的少年肩頭:“子鸞,何必總是拘禮。”掌心溫暖,笑容和藹,恍如春風拂面,原本是這世上最令自己安心的存在,卻怎料有一日會化作惡魔。
他無數次設想過報完仇的光景,自己定要奠一杯酒爲其收殮,然後從容將自己一生作最後了斷。可是如今他還未死,自己卻已心灰意懶,似乎等不等得到親眼看見他斷頭的那一日都已無關緊要。只是疲倦,只是空洞,再沒有目標作爲依恃,再沒有人事值得經營。恩怨愛憎,原來都是那麼無稽。
所以便叫做無可留戀。
林鳳致想着居然微微笑起來,看向豫王,說道:“所以王爺無需掛慮,仇恨云云,委實太累,我已經夠了——恨他便耗盡了我一輩子的氣力,真是夠了。”他下面的潛臺詞卻是未說出來:“你又不是他,並不值得我仇恨!”
豫王在室中踱了兩個圈子,道:“你說是無可留戀,我卻說你實是大可留戀。你雖然覺得活着無趣,卻有三大萬萬死不得之理——要不要聽我說來?”林鳳致很乾脆地道:“免了。”
豫王笑道:“你不要聽,我也要說的:第一,你雖然想殉了老俞,爭奈老俞還未曾死。萬一他尋個機會東山復起,又活得恣心快意,你豈非死得太早?何況,就算他死了,也不值得你拿性命賠給他。活着的時候沒能佔住你不放,死了反而有你相殉,豈非太過便宜?人生在世,被人討便宜的事萬萬幹不得——這是你不可死的道理之一。”
林鳳致不理會。豫王又接着笑嘻嘻說下去:“第二,與其被老俞這個對頭討了死後便宜,還不如好好活着,讓我討了現成便宜如何?咱們好不容易結下牀笫之好,正待日日歡愛,你如何捨得拋下我就死?雖說第一次我心急,粗暴了點,卻保證以後定不如此。我的軟款溫存手段,包你受用。人生在世,享樂子最要緊,死了可就什麼樂子也沒有了——這是你不可死的道理之二。”
林鳳致先之以皺眉,繼之以冷笑。豫王搶在他發作之前,又道:“還有第三!皇兄在生的時候,你騙他許久,累他良多。他彌留之際都不忘將特赦詔拿給你,就是要你好好活着,你倒忍心不理?再加上,他明明將我託付給你,我還沒有受到半分好處,你就撒手,既對我不起也對皇兄不起,你倒做得出來!”
他驀地欺到林鳳致面前,按住他肩頭,盯着他道:“皇兄臨終前對你附耳低言,說的便是要你扶持我、照應我罷?”
林鳳致想也不想,立即否認:“不是!”豫王笑道:“你撒謊向來是眼都不眨的,因此否認得越快,越是可疑。我當場便猜着了,有什麼話能讓你直接一口回絕個‘不敢奉詔’,要讓皇兄拿‘還情分’來央求你?小王向有自知之明,跟皇兄有瓜葛的人色裡面,你最不待見的便是區區。這就十有八成了。”
林鳳致冷笑道:“查無實據,由得王爺說罷——反正下官也未曾奉詔。”
豫王道:“你口頭上不肯奉詔,心裡呢?皇兄恁般待你,你仍然忍得下回絕不許?你難道不是心許了的?”
林鳳致忽然覺得荒謬可笑,自己都一心求死的人了,卻仍然在這裡跟個無聊人物喋喋不休爭辯什麼可死不可死,口不許心許——然而這時候不打發了他也不成,深深嘆一口氣,說道:“王爺金枝玉葉,天生睿智,何須下官扶持照應?這話說來實是無稽。下官倦極,王爺請回罷。”
豫王道:“我倒是想走,跟你說了半天話,還有一堆大喪上的事要忙呢。只是怕這一走,明兒便看不見你了,想想後怕,所以決不敢走。”他仍然按着林鳳致肩頭,笑得頗是涎臉,道:“林大人熟悉朝典,自然也知道的,小王早該出京之國了,只仗皇兄維護,這才一直留在京中。如今皇兄駕崩,不消說,等大喪一畢,新皇即位,老臣們準定將小王趕到河南府去。仔細想來,好生淒涼,皇兄託你扶持照應的,也無非就是此事罷。”
林鳳致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國朝制度,下官區區七品微銜,有何能耐扶持得了王爺?王爺還是向宮中求情去罷。”豫王嘆息道:“宮裡頭又能幫我什麼?如今誰繼大位尚且吵個不定,母后想立安康,外面臣子都說要立安寧——我看多半是安寧將來繼位的了,好歹王貴嬪的父親也是都察院的。王御史一貫和母后的外家不對,日後小王的日子,難過難過。”林鳳致淡笑道:“那麼王爺定可在河南府修心養性,委實可喜可賀。”
豫王怪叫道:“你這人恁地愛說風涼話!我實同你說,若是我非走不可,一定要奏請朝廷將你撥到河南府去的,給我做個王相。你筆頭煞是厲害,日後小王進表上封章什麼的,也不怕被朝廷挑剔破綻。”林鳳致道:“那是日後的事,王爺請便。”豫王道:“不成,倘若你到底想不開尋了短見,便連日後也沒有了。想拿這話打發了我,還不夠——你早已許了皇兄的,不可食言,更不可負心!”
何謂食言,何謂負心?世上哪有不可食之言,哪有不可負之心。
除非深情摯愛,山盟海誓,九死其猶未悔。
林鳳致不自覺笑了出來,神色卻愈發的冷,道:“既說食言負心,王爺可知當初俞汝成同我相安無事過了一年,最後卻到底毀諾,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約定?”豫王道:“你說是你大鬧逼他立誓?”林鳳致冷笑道:“立誓!他是輕易被逼立誓的人麼?我是逼他了,可是也同樣被逼無奈——那時我和他的約定便是:如若他從此不再犯我,我便舍情棄愛,終身不娶,終身不離,以門生身份,侍奉他一輩子!”
豫王先倒吸一口氣,隨即大笑,說道:“這種事你也敢約定?一輩子陪着他,卻又不許他碰你,聖人才忍得住!老俞就算答應,也無非哄你一時,你要當真,就太可笑了。”林鳳致道:“我自是不信。約定過後,我便連遞辭呈,想要告歸離開;有人給我說親,我既未答應,卻也不想遽然回絕。我實不願意一輩子留在他身邊,非但名聲恥辱難以見人,還要心驚膽戰怕他再犯,能走的話,我決計要走的。”
豫王笑道:“你這般弄鬼,難怪……”他想說幾句幸災樂禍的話,但想到其後便是林鳳致三度受辱又喪母之慘劇,諷刺好像不怎麼厚道,便收口了。林鳳致冷冷道:“那又怎樣?他那一年裡面,還不是幾次三番叫我單獨過府。若非我百般防範,哪裡捱得了一年平安無事?他遲早也是毀諾,說我先不守諾而翻臉,無非找着了大好藉口。其實他要是當真可信,我也未嘗不能守住諾言。只是,在他第二次那樣對我的時候,我對他已全無信任可言了。”
他將豫王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推開,身體往後靠了靠,說道:“王爺,我原就不信誓言,不信真心。所以食言負心云云,對我指責也是枉然,大家兩免罷。”
豫王瞪視着他,半晌才道:“好嘴硬,好狠心!都說寧欺生人,不負死者,你連皇兄的遺願也要辜負,真是沒話可說了。枉他生前待你一片恩情。”他說着“沒話可說”,便已轉身大踏步而走,走到門口忽又回頭,道:“林大人,小王奉勸一句,你實在要尋短見,最好也等病癒出宮,自管找地方去,皇宮大內不是你死的地方。何況小王又負責分管內廷殉葬的事,你一死便是給我添麻煩,萬萬使不得——我是會看牢你的。”林鳳致揚聲笑道:“何敢勞煩,敬請放心!”笑聲未畢,豫王已經出門走得人影不見。
他臉上笑容未斂,垂下頭來,手指攥住被緣,攥到指節發白。忽然一滴淚水落到手背上,悄無聲息,卻滾熱灼人。
他輕聲說道:“皇上,我是心許了的——雖然不能盡如你心願。”
其實,同俞汝成那個最終誰也沒守住的諾言,自己也一度是真誠心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