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慕章在京城中生活到十五歲,絕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在自己的書房裡,就是在太子的書房裡度過的。如今放了外官,離開了皇宮,離開了段府,他反而覺得一身的輕鬆。
慕章沿途欣賞運河兩岸的風光,船行到大一點的城鎮時便下船去岸上採風,一路投宿官驛,遊玩山水,結交朋友,那些地方官僚得知段閣老的公子下放到福建做官曆練,自然都刻意巴結,倒落得十分的逍遙快活。
轉眼水路已走了大半,這日正好來到一個叫做景陽縣的地方,慕章因爲素聽說景陽地方的菊花非常的有名,所以舟船暫泊上岸玩耍,慕章改穿便服,清蘭妝扮成男子裝束隨他同去,還有丁甲丁乙陪同保護,四人登岸。
誰知道這季節還沒到刮秋風的時候,景陽各處的菊花都尚未開放,找了好多的地方都沒收穫,慕章怏怏的覺得無聊,便想索性去縣城的茶館喝茶,打發打發時間,也算順便考察民風。
一路上,慕章看到清蘭便臉紅傻笑,清蘭被他笑的莫名其妙,全然不知他在笑些什麼。慕章想到昨夜夢中的情景,玄妙不絕,自得其樂。他雖不知這一夢何時才能得到驗證,卻心知自己這個心愛的丫鬟早晚是難逃他的魔掌的了。
走在街上,看這縣城人口倒是不少,集市也算熙攘,小販吆喝聲不絕於耳。
遠遠看到一座茶樓,相當的熱鬧氣派,店招上遒勁行草書寫“廣陵閣”三字,古風淳樸,慕章看了喜歡,“就上這家喝茶吧。”
四人進得茶樓,原來這茶樓分樓上樓下兩層,樓下吵鬧,是個沒隔斷的大堂間,樓上幽靜,都是一間間的小包房。
跑堂的茶博士見有客人進來,趕緊提着銅嘴鵪鶉壺迎上來招呼,“四位客官是喝清茶還是書茶呢?”
慕章點頭示意,目光卻在欣賞這茶樓的佈局,隨口說道,“我們就在樓下吧,這裡熱鬧,勞煩茶博士給我們找張乾淨的桌子。”
小二答應一聲“好了哎,一樓書茶招呼客人四位乾淨桌子一張香茶四碗。”聲音鬆脆響亮,這是茶樓特色,有客人來都要吆喝。
將四人引到桌邊坐下,拿來老瓷大碗,於那鵪鶉壺中灑了滿滿四碗濃茶。
這市井茶樓,慕章並不是第一次來,以前在家裡時,段子才帶他去過張寡婦的茶樓玩,他只覺得烏煙瘴氣,並不喜歡。
原來各地茶樓佈局不同,江淮一帶喝茶又分清茶和書茶,一樓大通間,當中設了書場,有說書人正在說書,是喝書茶的地方,凡是泡一壺茶,就可邊品茗邊聽書,這時已經聚攏了很多客人,正在津津有味地聽書。
二樓包間是喝清茶的地方,一般客人去二樓都是爲了談事情,所以要找個幽靜的地方。
不過今日慕章是爲了採風而來,他自然想呆在熱鬧的地方。
臺上講的原來是金瓶梅詞話,因爲是通俗演繹,下面坐的聽衆又都是一般無所事事的油頭光棍,所以那說書人用詞極盡猥瑣,表現人物刻意誇張。
這說書人六十來歲年紀,灰不留丟裝束,旁邊站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貌似是說書人的女兒,穿着十分光鮮亮麗,長得也頗有幾分姿色,隨着說書中的猥瑣情節,與臺下茶客調笑,做出各種下流姿勢,臺上臺下互相揶揄,打趣聲、口哨聲、起鬨聲一片。
慕章邊聽邊笑,邊搖頭說下流,邊說下流,又邊聽邊笑,一段書說罷,實在覺得無聊,想這地方除了齷齪的有趣,真沒啥好玩的,便起身結賬要走。
卻突然聽到震耳穿膜一聲霹靂似的大喝“呀呸,無恥的賤人”,隨即“啪”的一聲悶響,接着七力哐啷一陣亂脆,衆人向那發出聲響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一張桌子被掀翻了。
掀翻桌子的是個粗黑大漢,穿一身棗泥紅敞襟大袍,腰束巴掌寬的勒滾黑腰帶,歪戴裘皮小氈帽,腳穿翻浪淺條黑紋木底鞋,一隻腳擡起踩踏在一把翻倒的條凳之上,青筋暴起,怒目圓睜,不知在和誰生氣。
坐在他身旁一人,是個秀弱的書生,此時手足無措,正在連拽帶扯從旁勸阻。那喝茶的衆人一下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過去了,除了周圍離的近的幾個,對這大漢有些害怕,紛紛躲避,其他人俱都雙眼放光,興致勃勃,要看熱鬧。
但聽那漢子衝着說書的一對父女罵道,“你這個流氓光棍,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丟了家裡那麼好的相公不伺候,揹着男人來和這齷齪淫棍說這樣淫蕩污穢的東西,與這一幫油頭光棍眉來眼去打情罵俏,你怎麼不去當婊子呢?淫蕩的小賤貨,還不滾回家去……”
說話間已凌空躥起,直奔書檯,箭步衝上臺去,一把揪住那女子的頭髮就往外拖。
那邊上的書生也趕緊搶上臺去,連拉帶勸,口中道,“龍大哥,你別這樣,不要弄傷我娘子……回家去說,回家去說。”丟下那說書的老漢鎮在那裡。
那女子頭髮被揪住,不得不跟着壯漢往外走,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嘴裡直呼,“爹救我,爹救我。”
說書老者先是被臺下這突然傳來的吵鬧聲給鎮住了,等回過神來,已見女兒被那大漢抓扯着頭髮拖到了門口。衆人也不敢攔着大漢,眼看就要離開茶樓,那說書的突然就着急了,站起來要追,口說連聲說道,“快攔下他,女兒,女兒,強盜快把閨女還給我。”
衆人如何敢攔那黑粗漢子,反而是那秀弱的書生,見說書的要追上來阻止,便回過來衝向老漢,翻身跪地抱住說書老漢的雙腿,一個勁地哭求,“爹,你讓娘子跟我回去吧,你不要再打她了。”
圍觀的好事者們這時也聚攏上來,紛紛勸解。
也有說,“既然女兒有了夫家了,就不該出來拋頭露面啊。”
也有說,“夫妻的事情,讓夫妻回去解決,別在外面鬧啊。”
也有勸那老漢,“趕緊也回家去吧,好好對女兒,不要打罵她。”
也有勸那書生,“迫於生計也是無奈,好好勸你丈人吧。”
七嘴八舌,一時嘈雜無比。
反而把當事人說話的聲音給埋沒了,只聽那說書人急的跺腳掙扎,扯打那書生,口中不停地說,“你放開我,放開我,你不是我的女婿。”
那書生死死抱住老漢,老漢掙扎無效,與那書生撕扯扭打成一團,那書生如何經打,被扯壞的衣服下,早已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衆茶客與店裡的夥計一起動手,兩邊勸阻,死力將兩人分開,紛紛勸道,“一家人好好說話,別打架,別打架……”
那老漢急的又是比劃又是嚎叫,手腳並用,眼淚亂流。
好容易將兩人分開,一個夥計模樣的人擠進人堆,拉了那書生對周圍人道,“你們先勸老伯,這位公子流了太多血了,我帶去後面清洗包紮。”
衆人便讓開道,讓他二人擠出去,卻依然圍住那說書老漢,又是拉阻安撫,又是打聽究竟。
那老者急的鼻涕眼淚一把一把,嚎啕亂哭,進而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不住地說着,“把閨女還給我,不要放他們走,那不是我女婿……我不認得他們……”
慕章雖然沒有參加起鬨,但是他從剛纔就一直注意到了這突然發生的一切,他是何等聰明之人,心裡早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茶樓的主人進前來詢問經過,剛纔他在賬臺算賬,一時聽茶樓裡鬧哄哄的,他就想看看怎麼了,生意都不好好做,連夥計們都去湊熱鬧。
待大致問明白事情的原委,茶老闆有些詫異,“老胡在我這裡說書有段時間了呀,不曾聽說他閨女有婆家嘛。”
“啊?”圍觀者紛紛安靜下來。
說書人老胡的哭喊聲這才從那些好事人的喧鬧聲的湮沒中顯現出來。“那不是我女婿,我不認得他們,他們是強盜,把我閨女給強走了……”
“啥,光天化日,當衆搶人?”
“剛纔那個書生呢?不是你女婿嗎?”
“我女兒還是個閨女,沒嫁過人呢,哪裡來的女婿啊。都是你們拖住我,快去幫我追啊!”老胡哭喊着要去追。
哪裡還有人影呢,柺子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鄉哪裡去了。
旁邊有人還記得剛纔那書生去清洗包紮傷口了,是一個夥計帶去的。紛紛要到後廂去找。
店主周遭一看,搖搖頭道,“店裡的夥計都在這裡了,再沒有別的夥計了。”
衆人這才覺得事情不對,趕緊攛掇老胡報官。
段慕章原本是打算結了賬就回自己的官船上去的,如今既然遇到了這樣離奇的事情,就很想能幫上忙,所以感興趣看他後續的發展,索性就先不回去了,也跟着衆人去官府看熱鬧。
到縣衙門口只有幾步路。老胡擂動鳴冤鼓,邊門兒開了,出來個衙役,冷不丁嚇了一跳,“啊呦,那麼多人唷,都是告狀的?”
“不是,我們不告狀,老胡告狀。”
“老胡女兒被人拐了。”
“我們是來當旁證的。”
“……”
羣衆們吵吵哄哄,你一言我一語,亂七八糟、七嘴八舌的在說案情。
“別吵了。”那小衙役大吼一聲,“吵死啦,誰聽得懂你們那麼多人同時說話。哪個是苦主?苦主出來,旁的人都往後退。”
衆人紛紛退下,老胡撥開人羣,擠到衙役面前,跪下道,“我就是苦主。”
衙役問他,“你來告狀,有狀紙嗎?”
老胡道,“我沒有狀紙,也不知道告誰,我的女兒剛纔當着那麼多客人的面,被歹人給搶走了,我是來報案的,求青天大老爺趕緊派人捉拿歹徒,營救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