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阿拉斯加廣袤而安靜,除了海岸線,大部分地區被冰雪覆蓋。
黃粱和奎·沃爾夫到達安克雷奇的時候已是傍晚。
這個季節阿拉斯加的白天很短,還不到四點天就已經黑了。城市的燈光早已亮起,但比不上它背後的楚伽奇雪山反射的雪光明亮。一輪金色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山頂,沒有任何塵埃和霧氣阻擋它的光芒,就像黑夜裡的太陽那樣明亮。
一個叫恩魯克的小夥子來接他們。聽洪奎說,他也是因紐特人,算起來還是他的遠房表叔。不過他們並不像華人那樣注重輩分,所以不太在意這個,但由於種族和血緣上的關係,他們異常團結。
安克雷奇是阿拉斯加最大的城市,沃爾夫家族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地方。
早在一百年前,這裡還只是初建的阿拉斯加鐵路的一個港口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在這裡投資。那時候的沃爾夫家族還遠沒有如今般強大,梅麗爾機場和李擦森要塞的建設他們沾不到邊,但他們圍繞鐵路周邊發展零散的商業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許多年以後就變成了可觀的商業街區。
1964年的時候,安克雷奇地區發生9.2級地震,一切都面臨重建。沃爾夫家族無可避免地遭受了巨大損失,但重建給了他們機會。他們開始全面介入市鎮建設和當地資源的開發。1968年,阿拉斯加北岸的普拉多灣發現了石油,那一帶正是愛斯基摩人的家園,沃爾夫家族成了最大受益人。而相應的,處於南部交通樞紐的安克雷奇也得到了更好的發展。
恩魯克十分健談,一邊開車,一邊爲他們講述有關這裡的一切。當然,他主要是講給黃粱這個外鄉人聽,而洪奎早已在後座上打起了盹。
黃粱知道自己此次前來身負重任,不應也無心流連於身邊的風景,但恩魯克的熱情感染了他,讓他忍不住浮想聯翩,想象着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
聽得出來,恩魯克對於自己身爲沃爾夫家族的一員感到十分自豪,哪怕從未參與過家族的核心事務,甚至沒有去過溫哥華。
他們沒有入住安克雷奇市中心的豪華旅遊酒店,也沒見到想象中的大莊園,而是進入了市郊的一棟小別墅。
洪奎說,這裡是沃爾夫家族在安克雷奇的第一處產業。一百年前,這裡搭滿了簡易工棚,儘管離港口稍遠,但許多碼頭工人還是願意住到這裡來,就爲了那一口能讓人五臟六腑乃至骨頭髮燙的熱酒。
黃粱在屋裡的壁爐前喝到了這種酒。據說這是用古老的印第安人的土法釀製的,酒並不是特別烈,但的確很暖,入口的時候就如一團溫暖的火焰吞入腹中,又散進了四肢百骸。
洪奎問他:“酒怎麼樣?”
他說:“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酒。”
洪奎卻歎着氣說:“印第安人可不這麼認爲。他們更喜歡喝來自歐洲的烈酒。當年的殖民者正是利用這一點,從皮毛貿易中獲得了更多的好處。烈酒就像毒品那樣在印第安部落蔓延,快速地消耗了他們的財富,也消耗掉了他們的精神。他們在酗酒中忘記了他們的祖先也會釀酒,而且能釀造出世界最美的酒。”
黃粱看着杯中像羊乳一樣白的酒十分好奇地問:“那麼我現在喝的酒是哪兒來的呢?”
一直陪着他們的恩魯克說:“這是我們家族的酒廠釀造的。一百多年前,這裡剛剛開建鐵路的時候,沃爾夫老爺就想在這裡開個酒廠。他請了一些印第安人來釀酒,技術就這樣保存了下來。現在酒廠裡的釀酒師早就換了不知多少代,也沒有一個是印第安人了。”
黃粱聽着不覺有點唏噓。人總是看不見自己擁有的珍貴的東西,而輕易地相信外來的東西纔是好的。
他說:“好在保存下來了,總算我有口福,要是天天都能喝這樣的酒多好啊,安克雷奇的市民可真幸運啊!”
洪奎卻笑着說:“你有口福不假,但安克雷奇的市民可沒那麼幸運。這種酒的產量很低,過去,酒在印第安部落是十分珍貴的,就是因爲酒的產量太低,而印第安人又十分好酒,通常情況下這種釀造方式產的酒根本就不夠一個部落的人喝,他們每年只能儲存下來在特殊的日子裡才能暢飲,平常的時候就只有部落的首領和重要人物能喝上幾口。雖然我們現在改進了技術,但要保持口感就不能改變原料和基本的工藝,產量還是很低。所以我們現在只供內部人員喝,這種酒在外面根本就沒得賣。”
黃粱瞬間覺得手裡的杯子重了幾分,但其醇厚的酒味卻淡了許多。酒味兒總是和人情味兒摻雜在一起的,再好的酒缺了人情味兒,酒也就不是酒了。
這時候,靠在壁爐邊刷手機的恩魯克突然叫了起來:“哦天哪,這是什麼鬼!”
他的聲音極不正常,不知道是刷到了什麼樣的新聞才能讓他如此震驚。黃粱和洪奎一起看向他,他也向他們看來。
“快看看你們的手機,隨便開啓一個視頻app或者新聞網頁。”恩魯克說。
黃粱和洪奎對視了一眼,同時拿出了手機。
然後,他就看到了賽琳娜那張熟悉的臉,以及那溫和而讓人動容的聲音。
一絲不易察覺的精神力悄悄在房間裡飄散,壁爐裡的火焰在劈啵跳動。
就在不久前,賽琳娜還出現在黃粱的婚禮上,給他送上祝福,並向他表示感謝。
黃粱清楚地記得,她說他的勇氣鼓舞了她,點醒了她,她要去做正確的事,聽她的意思是要去阻止組織發起的一次重要行動。她說她將和他一樣成爲組織的叛逆、遭受組織的追殺、生活在自由和危險之中。
黃粱一直在猜她會去做什麼,但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發起這樣一場震撼人心的直播演講。而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直播的結局。
當賽琳娜講到“凡人自由”的時候,黃粱扭頭去看洪奎,他也正好朝他看過來。
他看到了他臉上的震驚,甚至能從他的眼睛看到他內心的火焰,看到他心臟的血液正在澎湃洶涌。他終於明白了,這個坐在家裡就可以等着繼承億萬家財的沃爾夫少爺爲什麼如此執着地要到冰天雪地裡來尋找虛無縹緲的夢中聖地。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什麼,他一直在追尋着什麼。
黃粱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在追求什麼。從吳中的監獄裡逃出來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在等待着某一天,能斬斷意識背後的那隻觸手。他要追求完整的自我,呼吸毫無拘束的空氣,讓意識在宇宙中自由翱翔。
當賽琳娜死亡的那一刻,他越發明白,自己身上的擔子有多重,而此行又有多麼地困難。
那一夜,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也沒有睡着。直到天光微亮,洪奎說:
“要加快速度了,恩魯克,你去安排一下,我們去基奈山。”
恩魯克問道:“馬上嗎?這會兒路上都是冰……”
“馬上。”洪奎斬釘截鐵地說。
恩魯克不再多說什麼,起身出門準備去了。
就在他開門的一剎那,黃粱隱約看見門外有個黑影一閃而過。
他想起了電視上那張躲在斗篷後面的陰森的臉。
不,不可能!直播剛剛結束,這裡離溫哥華兩千多公里,他不可能那麼快。黃粱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