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因爲抓獲俘虜立了功,我也因爲他的胡吹亂吹而受到格外優待,沒有跟普通戰俘關在一起,而是被客客氣氣地請進了重兵把守的特殊牢獄。
在這裡頭,全部爲單間,清潔衛生,吃的喝的都很不錯,有米有肉,甚至還有美酒。酒店式牢獄裡,除了我這個僞劣冒牌貨之外,個個都很有身分,比如,我的左邊是曾被認爲是自治領叛徒的丘根將軍,右邊是尖犀騎隊的孔狄將軍。
在這座牢獄裡頭,信息也很靈通。每過一段時間,就有一名胖胖的呼蘭校官手持通令跑進來宣讀,試圖對我們這些高級戰俘發動心理戰。
‘病貓軍團遭到毀滅性打擊,主力被消滅殆盡,僅有數萬人被鐵甲艦隊營救脫身,餘者或死或降!’
‘暴民軍團的首領,老盜賊龐克和金斯利雙雙戰死!’
‘暴民軍團軍團長獨眼龍巴維爾逃竄,副手小盜賊勃克羅被俘!’
‘暴民軍團首領之一的流浪僱農卡文,被柯南將軍擒獲!’
‘賊將索司戰死,被魯道夫將軍梟首示衆,千湖獨立領的幫兇南竄奔逃!’
‘孔狄被俘,臭犀騎隊覆沒!’
‘威達僅以身免,南逃千湖獨立領避難!’
‘荷西與康瓦斯將軍聯手攻破千湖獨立領,李察與賊將威達自海上驚惶出逃!’
‘凱魯夫婦皆受重傷,比翼雙逃!’
‘原奴隸角鬥士,病貓軍團縱隊長拉德梟首就戮!’
‘原奴隸角鬥士,病貓軍團大隊長穆西拉喪命!’
‘原奴隸角鬥士,病貓軍團縱隊長努斯喪命!’
‘小蛇軍團的查理,率遭受沉重打擊的鐵甲艦隊撤出靛河,向本土逃竄!’
‘病貓軍團縱隊長,閃特悍將凱日蘭喪命!’
‘安多里爾、貝葉、李維等,率殘兵敗將退守靛河西岸,卻無法擋住我軍渡河進擊的步伐。蓋普將軍已經突破李維的防線,成功地在靛河西岸建立橋頭堡,並進一步鞏固陣地!’
‘丹西的貼身侍衛官,親衛縱隊副將霍夫曼戰死!’
‘據悉,丹西未曾迴歸本陣,生死未卜!大將軍下令,清點俘虜和屍首!’
……
令人沮喪的消息不斷傳來,丘根、孔狄、卡文等人,盡皆沉默,整座牢獄裡,只有沉重的喘氣聲和嘆息聲……
通過點點滴滴的情報,我終於慢慢地明白了整場大戰的進程、戰後的形勢和各方的評論。
我方騎兵集團從靛河西岸出發,歷經海路、盟友領地、內陸湖、敵國境內,集結點卻在靛河東岸附近。
終點到起點之間的直線距離非常近,不用半日時間就可以抵達,可我們卻繞了一個不知有此多少倍行程的大圈子,花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
水上優勢的充分利用、精心設計的行進路線、離奇怪異的政治交易、周密謹嚴的隱護措施、謎上加謎的惑敵手段……
所有這一切,目的只有一個,出其不意,攻敵不備,保證軍事行動的突然性,朝敵人的背脊刺去致命一劍!
丹西領主的這種大刀闊斧的遠後方、遠距離的戰略大迂迴、敵後騎兵大突擊,構思可謂精巧,執行可謂完美,然而,得到的卻是血淋淋的慘敗苦果……
令人費解的是,在決戰那天,柯庫裡能如有神助,處處把準了我們的脈,在幾乎所有的分戰場上都預先設好了圈套,就等我們去鑽:
魯道夫帶呼蘭守營部隊早已在軍營裡嚴陣以待,李察領主率領千湖獨立領勇士和蘇來爾叛軍突襲敵營,卻遭受沉重打擊……
纏頭客康瓦斯和鐵面郎君荷西各率一支伏兵預先潛藏在我們的進軍路線旁,當孔狄和威達將軍各帶五萬鐵騎撲向呼蘭本陣側後方時,他們也猛然間從山林中掩殺出來,反而正中我軍的側翼命門!
豪豬蓋普與普內爾率呼蘭步兵,死死抵住凱魯將軍統御的猛虎軍團前鋒部的進攻,阻住了我軍重步兵集團瘋狂突進的步伐……
骷髏戰將霍勒姆、柯南率呼蘭鐵騎成功實現兜底包抄,對進入口袋的猛虎軍團實施全線圍攻……
靛河上,突然出現了成百上千個浮動的火點,那是柯庫裡能設計出來的新式武器——火犁船!
這種火犁船,前嘴若犁,船身裝滿特製火油,順風疾馳,令鐵甲艦隊不得不掉頭避讓,滿河躲逃!
鋼硬的犁頭將巨大的浮橋撞得筋斷骨折,特製火油燃起的沖天火焰,連風雨都澆滅不了。
浮橋斷裂,鐵甲艦零亂散逸,渡河大軍的退路被完全截斷,生機全無!
此時,呼蘭本陣大軍在柯庫裡能和布朗尼的帶領下,纔開始發起最後的總攻……
戰後,大陸上的那些學院派的軍事評論員們,那些永遠正確的事後諸葛亮們,那些早就對自治領心懷敵意的豪門權貴,以此戰爲例,肆意嘲笑丹西領主,貶低我們猛虎軍團、自由軍團。
有人把我們的這次行動稱爲‘史上最愚蠢的戰略迂迴’,分進而不能合擊,反倒變成了分散兵力,變成了逐次投入戰場的添油戰術。
有人譏諷說丹西領主千算萬算,卻斷送了卿卿性命,水陸合成作戰變成了各自爲戰,欲突襲敵後卻衝進了戰神預先設計好的陷阱,欲夾擊呼蘭反被分割包圍。
更有人幸災樂禍地大叫‘千王失算’、‘賭徒破產’!
他們興高采烈地認爲,卑賤角鬥士出身的丹西,帶着手下那夥從不按常理出牌的刁民暴衆,是憑藉無賴手段和神奇運氣,才得以在中央走廊彗星般崛起,但最終,還是在戰神柯庫裡能面前暴露了本色,被打回了原形!靛河大戰中,丹西再度孤注一擲,把全部主力作爲賭注投入戰場,不過這一回,上帝恢復了公正,讓他輸得連內褲都不剩……
在一片譏刺、嘲諷和幸災樂禍的笑聲中,能真正地公正評價這場戰爭的人,寥寥無幾……
我那時候,尚沒有心思琢磨戰略層面的事情,除了吃和睡,大部分時間在想念牛妞。
雖然我也爲我軍的慘敗而心情低落,爲很多令人崇敬的將領之死之俘而痛惜,但畢竟,我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且,在這監獄裡頭,吃的、喝的、住的,比原先的軍營還要好。
我覺得,還滿舒服的。
監獄裡頭,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小英雄密爾頓,也非常坦然。小傢伙跟我一樣,胃口好,吃得香,睡得足,經常給我們講些笑話和故事,成爲撫慰各位戰敗遭擒將領們的開心果。
據說,他很小年紀就曾在塞爾軍營裡嘗過嚴厲的酷刑,看來,流傳於自由軍團戰士中的傳說,還真是不假。
當然,監獄裡頭,還是失去了自由,也經常有人被拉出去拷問。
我昨天也受過一次呼蘭情報人員的審訊。
他們還未上刑,我就什麼都招了,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大概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一個年輕的呼蘭審訊官當即要求,立刻將我這個冒牌貨逐出高官監獄,但幾個年老慎重的傢伙卻猶疑不定。他們總覺得,事情太蹊蹺,我是在騙他們。最後審訊會還是作出決定,把我留下來觀察幾天,讓諜報機構仔細再打探一下,是否威達手下真存在這麼一個叫林思東的副將。
那些重點人物就不一樣了,丘根、孔狄等人,經常被架出去,然後渾身是血地送回來。
但他們,無論遭受何等酷刑的折磨,回到監獄後都一聲不吭,沒有半句呻吟,對呼蘭獄卒只有輕蔑的冷笑。
這樣的獄中鬥爭,持續了好幾天時間,但僵局終於在這天下午被打破了。
那個向我們傳訊的肥嘟嘟的呼蘭校官又跑了進來。
‘大將軍有令!鑑於孔狄與丘根的不合作態度,明日將舉行一場角鬥,讓這兩個角鬥士奴隸恢復身分,角鬥一場,以慶祝本次大捷!明日角鬥爲生死角鬥,敗者必死,勝者遭受磔刑,將被剝皮抽筋,碎屍萬斷,以儆效尤!’
平素一直比較沉寂的監獄,終於炸開了鍋。
‘畜生!’
‘禽獸!’
‘呼蘭野蠻人,你們必遭天譴!’
……
連我這種身分低微,只關心自己性命的人,此刻也出奇憤怒了,跟在一幫縱隊長級別以上的高官後面,放開嗓子狂罵。
當然,由於我的單間夾在丘根將軍和孔狄將軍中間,也偷聽到他們之間的小聲商議。兩人爭執不小,他們都要求殺死對方,而讓自己去承受比死亡痛苦一萬倍的千刀萬剮之酷刑……
儘管我們用鐐銬狂砸鐵柵,猛錘牆壁,把牢房的一切砸個稀巴爛……
當天晚飯時分,我們集體絕食,並表示絕食將一直持續到呼蘭人收回成命……
可是,依然無濟於事,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戰敗者任人擺佈的悽慘命運……
據另一個前來撫慰的呼蘭校官說,這道命令是由魯道夫提議的。普內爾因斷腕之恨,花槍莫林因雙泉荒漠之敗,豪豬蓋普和骷髏戰將霍勒姆痛惜老友毒蠱彭薩之死,蘇來爾國王喬克斯想替海亞爾國王亞希米德復仇,盡皆附議……
呼蘭將士因北線十餘萬戰友的喪生,對於此項提議拍手稱快,堅決擁護……
蘇來爾兵士們想看熱鬧,也極力慫恿……
儘管布朗尼參謀長強烈反對,柯庫裡能大將軍猶疑不定,但還是不敢違逆軍心,批准了這項提案……
‘血膽英雄,孤身奮戰。
聯絡全部中斷,
無法請求增援。
你須堅強勇敢,
還要隨機應變,
無論固守,還是攻殲,
一切自己決斷!
血膽英雄,孤身奮戰。
處境極其艱難,
四周無窮危險。
蹚烈火,穿濃煙,
冷對長矛短劍,
笑看風雲變幻!
……’
當天深夜,我們睡意全無。幾個被俘戰將(也包括我這個假冒僞劣產品在內)都自發地坐到鐵柵前,一遍一遍地輕聲哼唱着廣泛流傳於中央郡的一首著名軍歌——《孤身作戰》,爲明天奔赴角鬥場的烈士送行……
一直以來,像頭滿足的豬一樣,在這座酒店式監獄裡活得很滋潤的我,此刻,也是淚水溼襟,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相信上帝?
作爲來自遠東帝國的移民,我家與丹西領主一樣,原本信仰是頗爲混亂的,非常實用主義的。這在我媽媽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無論是家鄉的佛祖、太上老君,中央走廊的上帝,還是新近傳入的真主,還有各式各樣的土地神、水神、門神,只要屬於神靈,她都跪拜,都向衪們祈禱,都向祂們懇求家園五穀豐登,家人無災無難……
但那天晚上,我選擇了信仰基督教。
還記得那時候,在歌聲中,我擡起滿是淚水的臉,仰望着,祈禱着,在心裡向衆神發出真誠的籲請:
法力無邊的衆神哪,請救救我們吧!
請不要讓我所尊敬的兩位將軍,遭到如此羞辱,如此酷刑!
誰能救得了丘根將軍和孔狄將軍,誰能把我救出去跟牛妞會面,我就一定虔誠地信仰您!
無論您是佛祖、老君、上帝……
但我默唸到‘上帝’的時候,那扇精鋼鑄造的厚厚鐵門,恰在此時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一個身材窈窕的蒙面人鑽了進來。
‘小衫兒!’丘根將軍突然停止哼唱,低聲驚喚。
‘死鬼!’
聲音帶着哭腔。
居然是個女人!
那天晚上開始,我遭遇到一生中最大的奇遇,各種各樣的怪事接踵而來,層出不窮。
而首先碰到的,就是這位名叫藍衫子的刺客。
她讓我見識了頂級刺客的風采,更讓我知道,原來愛情的魔力,居然會有這麼大!
呼蘭軍方設置的這座防備森嚴的監獄,居然被她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來。
其原始目的,想必應該是爲了解救自己心愛的情人。然而,扯起蘿蔔帶出泥,這次解救情夫的行動,除了丘根之外,附帶着還把孔狄、卡文、勃克羅等猛虎軍團的高級戰將,連同我這個冒牌貨,外加密爾頓這個小鬼,全都救出生天!
正在喝酒慶功的呼蘭人,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們這些大老爺們,竟然靠一個女人營救,恢復了自由之身!
別看藍衫子是個女的,她的心狠手辣,不僅我嚇得直哆嗦,連幾個久經沙場的猛虎軍團戰將,也難免面露不忍之色。
在牢房的大鐵門處,有二十幾具死狀怪異的呼蘭獄卒屍體。
他們靠牆而立,臉上還帶着僵硬的微笑,有的人甚至依舊用僵直的手臂舉着火把,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情狀之詭秘,令人不寒而慄。
在這個神秘女人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東繞西鑽,幾乎沒有引起什麼驚擾就突破了道道關卡。一路上,到處都是那種形狀可怕的僵硬的死人,恐怖至極。
雖然丘根和孔狄等人因受夠了獄卒的侮辱而想動手殺人,但蒙面女卻制止住他們,每逢不得不殺人時,基本上都由她親自出手。
蒙面女用的武器是兩把很短很短的匕首,黑忽忽的,形狀古怪,彷彿兩根短短的鈍鐵一樣,一點兒也不起眼。可就這兩樣鈍鐵,她還很少使用。殺人時,她往往是長長的指甲一彈,對方就像木偶一樣凝住不動了。
當走過那些木偶的身邊時,我看到,那些人都斷了氣,面部表情也與第一道鐵門處的人相似,個個面帶僵化的微笑。
簡直就是妖術!
卡文、勃克羅等人都驚詫不已,但誰都百思不得其解。
惟有一個小孩,玲瓏剔透的密爾頓,觀察得仔細。
‘那個妖女,’跟在身後的小孩,扯着我的衣角低聲耳語道:‘她的指甲很怪,很長,而且還有藍光哩!’
我仔細一看,可不?她的指甲確實比一般女人都要長出許多,而且在憧憧燈光下,閃動着幽幽的藍光,顯得煞是恐怖。
到得最後的出口時,我們已經全部換上了呼蘭守衛的衣服。
裝作衛隊夜巡的樣子,我們靠近了大門。
躲在隊伍中的蒙面女施展故伎,遙遙彈指,幾名門衛迅即中招。
沒有驚擾院子裡的其他守兵,我們大搖大擺地走出大門。
蒙面女的心思很細,早做了充足的準備。
我們在呼蘭軍營的一處偏僻角落裡,騎上早已拴在那裡的駿馬,然後疾馳而去,駛離敵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遠處,呼蘭大營那邊熱鬧依舊,歌聲經久不息,喝彩聲、哄叫聲此起彼伏,新近獲得巨大勝利的敵人,正在舉辦慶功酒宴,徹夜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