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爲什麼不趕快把敵人打垮擊潰哪?!”

密爾頓對眼前的戰局看得血氣上涌,激動中又帶着無法抑制的焦灼。

“用兵之法,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昆達沉聲道,“沙漠帝國的步卒雖然在後退,但軍陣韌性十足,反撲之力依然非常相當強勁。最令人憂慮的是,敵人的騎兵尚未出擊,在進攻中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隨時防範敵人的側後突襲。”

誠如昆達所言,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奮戰,雖然陸地戰場逐漸取得優勢,正在全面推進,但神聖聯盟在進攻中保持着有條不紊、中規中矩的推進節奏,整個軍陣即便在運動中依然維持着完好的形態,進可攻,退可守。

“那敵人什麼時候出動騎兵呀?”

“馬上就看得到了。”

昆達眯眼眺望,神情變得異常嚴峻。

沙漠帝國在三個陸地戰場上的態勢都大致相同,兩翼的防禦極其兇頑,而中央部的反抗則薄弱一些,隨着戰爭的進行,漸漸形成左右環抱,中部內凹的總體格局。

當然,他們想這樣就把猛虎軍團吸進中央陣地圍剿,那隻怕還不能遂願。

後世史家曾讚揚全盛時期的猛虎軍團說,這支部隊素以冷靜、堅毅和頑強著稱,就如一部天生的殺戮機器。但支撐這部戰爭機器運轉的,並非某位名將的指揮天才,而是軍隊中龐大而富有戰爭經驗的中基層士官集團。

這個士官集團由開國皇帝丹西組建雛型,然後他們大多定居於中央郡,與該地居住的自由民匯涌合流,最終形成爲帝國軍隊的中堅支柱。

這些校尉層的軍官,基本上都是從具有戰爭經驗和領導潛質的老兵中擢拔出來的。即便是出身名門大閥的貴族子弟,也必須先擔任一到兩年的普通戰士,顯示出自己的領導才能和無畏勇氣,才能晉升到這個階層中來。

這些來自基層的校尉士官,能與部下同甘共苦,瞭解普通士兵的心思。平日經常進行模擬對戰和仿真訓練,戰時各級指揮官也總是組織大範圍的內部戰局研討和實際軍情分析,使得這些人的領導和指揮才能,在實踐中得到進一步提高。

由這樣的校尉士官集團構成骨架,整支軍隊既能以小班組形態靈活應對各個分戰場上的複雜局勢,又能迅速組合成一個堅不可摧的戰鬥羣體,適應集團作戰的要求。可以說,只要最高指揮層不犯低級錯誤,想打敗這樣一支軍隊,只有一條途徑——憑藉以壓倒性的實力優勢將其淹沒。

在眼前的戰場上,沙漠帝國雖然實現了將敵人引入中央縱深,形成左右環包的態勢,但猛虎軍團的攻擊猛烈而持久,大大小小的方陣不急不躁地向前推進,整支大軍遵循這樣一個進擊節奏∶

某個方陣在中央某處實現了突破後,兩側的方陣迅速趕來相助,頂住敵人的反撲,將小縫隙撕裂成大傷口。

在這些鋼牙鐵嘴的齧啃和噬咬下,傷口並不斷向兩翼擴伸,最後在戰場上形成大面積的潰瘍。

後列的部隊則跟隨而進,以小型方陣爲單位,將裡邊散成碎片的敵軍一股一股吃掉,把整個戰場徹底清理乾淨!

雖然進攻部隊已經形成了一箇中央凸出部,但這個凸出部是動態的,不斷挺進,不斷擴張的。兩翼的聖火狂徒雖然連續不斷地瘋狂反撲,但依然立足難穩,總是擋不住對方堅甲重步兵方陣如山嶽城牆般的推進步伐,更遑論有餘力進行側翼繞擊了。經驗豐富的猛虎軍團不給他們這種機會,他們也根本無法形成什麼值得一提的威脅。

假如我們能像昆達那樣俯瞰戰場,就會看到一幕極其有趣的步兵會戰圖景∶

神聖聯盟的重甲步兵集團,形成一紅二金的三個巨大而堅挺的陽具,伴隨着雄渾鼓點和悠揚風笛的節奏,不斷向潮水般反撲的黑色海洋縱深處挺進,捅破所有障礙,推倒一切,碾碎一切!

沙漠步卒們一退一撲,一退一撲,恍如肌肉的收縮咬合,亢奮不已,無休無止。

神聖聯盟的堅甲重兵一進一頓,一進一頓,不斷深入挺前,手法老到,堅而彌久,毫無衰竭氣象。

在這個過程中,兩邊都釋放出鉅額的能量,激起片片血波,層層紅浪!

神聖聯盟更冷酷,但並不缺乏鬥志激情,沙漠帝國更狂熱,但同樣也是百戰雄兵。戰場上的搏殺廝鬥雖然極其慘烈,卻沒有人喪氣,沒有人泄勁,當然,大戰的高潮也就遲遲不來。

不過,觀測局部戰場和總體戰場,要求有完全不同的眼光。

沙漠帝國的步卒雖然死傷慘重,局勢上也處於被動,但還是完成艾哈邁德交給他們的任務,將敵軍的重甲方陣吸入中央,在兩翼形成包繞態勢。

剩下的任務,就該由最悍勇的王牌主力——馬駝客來執行了。

當步兵鏖戰猶酣的時候,騎兵集團在後方列陣如牆,緩轡逼近。

馬駝客的星月戰刀開始在陽光下閃露出灼眼的鋒芒,準備以雷霆萬鈞之勢,深深扎入側後,將挺進的敵軍凸出部一舉閹割!

東側的海陸交鋒,完全不同於北、西、南三面的陸地戰場。

在這裡,幾乎整個上午都是在進行遠程接鋒,尚未開始近身肉搏。

易卜拉辛絲毫不把那些僞軍的生死放在心上,用他們的生命來消耗對方的弓弩箭石,用他們的血肉來喂飼半島軍團!

這是一種典型的飯館子戰術,送完一批又來一批,直到對手的腸胃消化不了,被活活撐死爲止!

在身後刀矛的逼迫下,僞軍們順着長長的纜索軟梯,一串串地跳下長船和衝鋒舟,然後冒着矢石被送至岸邊,再站在海灘上遭受一陣接一陣的箭雨澆淋,像遭受疾風暴雨摧殘的幼苗一樣,被一片片掃倒!

僞軍們的作戰素質差,無論船上掩護、近岸搶攤、列陣衝鋒,戰術動作都不過關,而在這一側,神聖聯盟集中了絕大部分威力強勁的遠程武器,幾乎毫無停頓,毫無間斷地進行着集羣掃射。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僞軍拋下了將近八萬具屍體,卻仍然無法建立起一塊穩固的灘頭陣地。

長長的海岸線上,出現了一條數公里寬的屍帶!

膿血、伏屍和碎木片,把大海的蔚藍之色完全遮覆了,變成一個腐臭熏天的紫紅色的巨型醬缸!

沙灘上竟然憑空長出了密密麻麻的嵩草叢,到處都是斜插着的箭矢和投槍!

不過,連續幾小時不停地砸石、投槍、射箭,在消滅了海量的登陸僞軍,砸壞十幾艘三桅帆艦和大量登陸小艇的同時,將士們手臂痠軟,骼膊抽筋,弩機和投石機也開始出現破損。最關鍵的,在於箭矢漸漸耗盡,幾百輛馬車上的遠程投射武器幾乎被搬空!

岸邊的箭雨一刻比一刻稀疏。

看見一些半島軍團的將士們開始冒險跑往海灘,以拾撿箭枝和標槍,拿回來重新使用,易卜拉辛知道時機已經來臨。

“跟我來!”

帝國元帥拔出星月戰刀,親自跳下小艇,帶隊衝灘!

戰艦上的帝國正規水兵、考夫利率瓦爾芹海盜、還有大批僞軍,跟隨易卜拉辛的登陸艇前進!

幾乎在易卜拉辛親自帶隊發動進攻的同時,陸地戰場也起了變化。

“出擊!”

艾哈邁德的權杖指向碧空!

沙漠帝國本陣大,急遽地左右擺動!

十幾萬匹戰馬同時啓動!

“殺啊!”

眼見對手騎兵出動,丹西的烏龍棍也傾力前揮,運足內勁,發出怒吼!

又有超逾十萬匹戰馬騰身躍進!

幾十萬匹戰馬縱橫馳奔,以愈來愈快的頻率蹬踏着大地,就像幾十萬個戰鼓在劇烈敲響!

隆隆的馬蹄聲,比天邊的滾雷還要懾人心魄!

它蓋過了鼓點,蓋過了號角,蓋過了海潮,蓋過了一切!

戰馬的嘶叫,將士們的吶喊,幾乎能把人的胸膛撕裂!

幾乎整個上午都在進行步卒鏖戰,此刻,騎兵終於出動!

激鬥了幾個小時之後,高潮也終於來臨!

摩雲關。

“休倫教宗已經從香濃港動身出發,準備前往首都什罕布爾覲見陛下,”卡拉曼躬身道,“不過,教宗希望能在這之前,先來摩雲關與您一會。”

“回去告訴休倫,相見不如不見。”軻庫裡能緩緩搖頭,“我只是一介武夫,除了舞刀弄槍,對其他的東西,一概不敢興趣。”

“遵命。”

卡拉曼施禮而去。

“呵,這個聖火教尊,倒是頗有心計。”待卡拉曼走後,資深幕僚裡澤酹須笑道,“倘若能說動咱們加入聖火教,對陛下做起說服工作來,必然事半功倍。”

“哪有這等便宜好事!這玩意兒的危險實在太大,”同爲軻門四老之一的彭薩搖頭道,“萬一咱們又入了教,陛下又回絕了這個黑大陸老怪,咱們豈不是變成了叛國妖孽?!”

“除非陛下公開宣佈定聖火教爲國教,否則,”霍勒姆點頭道,“我們還是不要表態的好。”

“關鍵在於,他這個什麼鬼教,究竟替誰服務?我們呼蘭帝國還是那個什麼沙子鳥國?”蓋普是一個圓滾滾的胖老頭,說話耿直,脾氣向來比較火暴,“主次不搞清楚,將來肯定有麻煩!”

除裡澤在摩雲關協助家主軻庫裡能之外,軻門其餘三老平素各辦己差,獨領大軍,坐鎮一方,難得有機會相聚。此刻大家會齊,顯然是有要事相商。

“我看,”裡澤沉吟道,“柯南那孩子,熱衷於玩這種政治遊戲,試圖藉此推進我國精神層面的改造,殊不知這裡頭暗含着多少陷阱,隱藏有多大的風險,隨時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咱們可要提醒一下他,千萬不要捲進這團宗教迷霧裡去。”

“嗯,你放心,”軻庫裡能點頭,“我已經跟圖克拉祖打好了招呼,宰相大人會有辦法讓他脫身事外的。”

“呵呵,聽說費文親自前往兩盟半島助戰,”整個大陸都非常關注發生於兩盟半島的宗教戰爭,心直口快的老將蓋普也未能免俗,忍不住出言,“結果卻反而爲神聖聯盟召來厄運,遠征水師在香濃港附近全軍覆沒。”

“可蛟龍軍團打得還是相當漂亮的,”彭薩接口道,“稱得上雖敗猶榮。我國爲內陸國家,水師不強,若與猛虎軍團交鋒,應盡力避開河湖交錯地帶,以充分發揮我國騎兵的威力。”

“費文此舉,軍事意義倒不大,但政治意義不可小覷。從短期而言,能振奮神聖聯盟的士氣,當然這只是次要的,”裡澤輕搖羽扇,“最令人憂慮的是,東教廷與丹西、狄龍兩個小子現在好得蜜裡調油,在我國發動戰爭之前,我們必須想辦法先拆散這個聯盟。”

“狄龍樂於見到我們與丹西兩敗俱傷,不至於跟丹西完全穿一條褲襠,”霍勒姆笑道,“只要我們進軍走廊時注意不去觸犯各大小教堂的利益,東教會各國估計袖手旁觀的可能性更大。”

“家主,”看到軻庫裡能一直沉默不言,蓋普老頭不由得發問道,“你對正殺得天昏地暗的兩盟半島之戰做何判斷?”

“兩隻雛鷹跟一頭老梟撲打叼啄,看起來倒是半斤八兩,難斷輸贏啊,”軻庫裡能的臉上泛起一個模棱兩可的含糊笑容,“不過我個人覺得,如果神聖聯盟一方獲勝,情況會對我們比較有利。”

軻門四老不由皆是一愣,都細細地咀嚼起軻庫裡能話裡的意思來……

“當前最主要的還是把自己的軍隊訓練好。猛虎軍團幾乎年年征戰,而我國已二十幾年未曾興兵,老將雖在,底下的兵娃子卻幾乎換了一代人,而且基本上是在承平歲月裡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軻庫裡能緩聲道,“丹西的仿真演練方式很好,對於新兵訓練很有成效,咱們也要虛心學習。這次召集幾位過來,是想趁着還有一段戰爭準備時期,我們西部邊防軍也將組織幾次大型軍事演習,在實戰中檢驗訓練成果,查闕補漏,嘉獎刻苦用心的官兵。”

“仿真演練?”彭薩皺眉道,“我們正處於摸索階段,倘若組織不當,可容易造成事故,引發非戰鬥減員哪。”

“我們已經通過內線搞到了猛虎軍團的全套訓練資料,”裡澤從袖裡掏出一本厚厚的記錄冊道,“大家無須客套,根據我國實際情況改造改造,拿來就用。”

又一起嚴重的知識產權泄密事件發生了。這一回,丹西的角色變了,從偷竊者變成了受害一方……

瀕海曠野上,陸地戰場正在上演一出讓人驚心動魄的騎兵大決戰。

騎兵決戰與步兵會戰完全是兩樣的情景。

步兵會戰時,儘管其威勢也相當駭人,但遠沒有騎兵那麼迅捷熾烈。前一刻尚壁壘分明,大家還都在遠處勒繮抽刀,轉瞬之間,兩方勇士就如雪崩一樣卷掠戰地,進入了難辨敵我的白刃格鬥。

步兵是慢熱的,持久的,講究陣形節奏,讓人看得分明的。

即便全軍都殺進了戰圈,大小方陣和行伍隊列都維持完整,隨着鼓點的節奏有序進退。即便塵煙四起,但黑與黃、黑與紅的交合點,依然可以辨認得出,觀戰者知道前沿戰線到底在哪,目前大致處於一種怎樣的作戰態勢。

騎兵是火烈的,迅猛的,更重視衝擊動能,令人難判形勢。

騎兵的衝鋒時間極短,撞擊動能卻大了十倍不止。爲了增大攻擊區域,包繞或者反包繞敵軍,兩方都儘可能地展開騎隊,以波散狀做大幅面對衝。而當兩軍相交時,馬蹄和駝掌掀起了海量的塵土、沙礫、雜草、泥漿,一切都淹沒在遮雲蔽日的塵藹之中,耳邊充斥着無盡的喧囂,戰場上的搏殺情形,無人能夠瞧得清楚,看個明白!

在衝鋒時,無論哪一邊的輕騎兵,都高舉着刀劍。十字劍也好,星月刀也好,幾乎與身體成一條直線,而與馬背恰成四十五度夾角。騎兵們不是坐在馬上,而是踏直馬鐙,站立其上,吶喊着催馬狂奔。

這是輕騎兵的決死姿態!

在遭遇第一個敵人之前,這個造型絕不改變!

當碰到敵人的時候,輕騎兵的刀劍向左橫撥,然後迅即右劈,那個倒黴的刀下鬼將連頭帶肩膀,被整個兒卸下!

神聖聯盟的重甲騎兵一律腰挎重劍,手舉奇長的精鐵刺矛。

亮的槍尖直指雲霄,成千上萬杆刺矛密集地擁在一起,組成一片高速移動的鋼鐵森林!

身下的鐵馬,如豹騰虎掀,蹄下風雷滾滾,揚起無邊的塵幕。

戰馬在煙塵中打着響鼻,它們全都垂下耳朵,四蹄躍竄,馬腹幾乎貼在地上狂奔!

重甲騎兵的決死姿勢比輕騎兵要晚一些。待與敵人進入數十米距離時,他們纔會狂蹬馬刺,加大到最快速率!

與此同時,所有刺矛齊刷刷一起放倒!

所有重騎兵以盾護身,伏於馬首,脅挾刺矛,凌厲如霹靂,掃掠如飆風,要將眼前的一切,像踐踏野草一般碾碎!

沙漠帝國一方以駱駝騎兵作爲重裝突擊部隊。

駱駝的身軀更高,有利於居高臨下地斫擊,它們的體積更龐大,衝擊勢能更足,正面對抗中更佔優勢。

駱駝騎兵的武器爲雙手握持的長柄大砍刀。

當衝鋒時,這些人緊抱駝峰,俯身在兩團大肉瘤之間,手中的大砍刀拖地橫掃!

駱駝屬於皮厚峰高的動物,抗擊打能力也比戰馬更強。採取這種衝鋒動作,既能借此擋避箭雨,又能橫斬馬腿。

北、西、南三面戰場,兩方騎兵加在一起,一共衝出來十二飆之多!

這些騎隊,呼喝着,叫喊着,分別從各自步兵戰友的側翼啓動,山呼海嘯般朝對方席捲而去!

輕騎也好,重騎也好,駱駝騎兵也好,全都在抽鞭踢刺,把身下戰騎的衝鋒速度提高到極限。

這速度,快得簡直就像閃電!

啓動時,對方好像還在塵煙瀰漫的天邊老遠。

一眨眼,他們已經衝到了半里之外。

再一眨眼,兩方僅剩二十米距離。

最後這一次,可沒人再敢眨眼。

因爲敵騎已經衝至近前,鼻尖幾乎對到一起,連他上脣的小鬍髭,都瞧得一清二楚。

十二支龐大的騎隊,如十二股颶風,如十二顆流星,帶着威不可擋的巨大勢能,猛烈而熾熱地撞在一起!

巨大聲浪幾乎讓人雙耳失聰,雷霆般的戰場轟鳴創下了有史以來兩盟半島噪音分貝的最高記錄!

天塌地陷,山崩海裂!

塵埃、灰末、泥漿、碎草,以平方公里爲計數單位,在戰場上飛揚撒播!

整個世界就像一個瘧疾症發作的病人一樣,在旋轉,在顫抖,在行將殞滅的邊緣,瘋狂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