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紀非常鬱悶,他這個首輔,竟連內閣都擺不平。
對於河南布政使王相被彈劾一案,其他幾位閣臣都說“秉公處理”,但具體執行時卻意見迥異。
王廷相和羅欽順二人,認爲例行調查即可,值此關頭不應該大張旗鼓。他們的核心思路爲:不包庇,不冤枉,正常查案,儘量不將此事政治化。
陳雍認爲,應該以都察院爲主,因爲他的基本盤就在都察院,他來引導此事可以提升威望,同時獲得改革派官員的尊重。其核心思路爲:王淵丁憂離朝,必須防備守舊派反撲。不管大罪小罪,都必須把河南布政使保下來,同時也爲他自己進行政治加分。
汪鋐則說,當以錦衣衛爲主,刑部爲輔進行調查。其核心思路爲:皇帝說啥就是啥,刑部幫忙兜底,至少不會死命嚴懲。汪鋐這樣做,一來可以趁機討好皇帝,二來不會跟改革派撕破臉。
歸納一下:
王廷相、羅欽順兩人,是改革派裡面的直臣,一切以國家社稷爲重,希望真正的“秉公處理”此案。
陳雍是激進改革派,因爲他在地方得罪太多人,守舊派反撲他會死得很慘。
汪鋐是投機改革派,並且跟首輔毛紀有私仇。他迫切想要做帝黨,皇帝支持改革,他就支持改革,皇帝反對改革,他就反對改革。如此,他才能屹立不倒,否則毛紀必定找他麻煩。
想通這些人的立場,毛紀非常悲催的發現,他敢亂來就離死不遠了,四閣臣必將聯手對付他。
長期在王淵手下做次輔,毛紀自然也手段見長,已經學會了三分本領。
一番分析之後,毛紀終於做出決定。
他與汪鋐的私仇不可調和,因此現在絕對不能跟其他三人翻臉,首先要做的應該是把汪鋐給鬥倒。
因此,毛紀旗幟鮮明的支持王廷相、羅欽順,即秉公處理此案,避免政治擴大化。
這樣一來,五人內閣,三人意見統一,陳雍也不好多話,汪鋐更是難以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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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鋐心中大恨,他失去一次討好皇帝的機會,更加鐵了心要把毛紀給弄下臺。
左思右想,汪鋐回家又寫一封密摺,即只有皇帝才能拆閱的閣臣信件。他把今天內閣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皇帝,也不詆譭任何同僚,只是坦明瞭想做帝黨而已。
朱載堻收到汪鋐密摺,先是莞爾一笑,隨即感慨不已:“先生真乃大才,雖處江湖之遠,卻早已處理妥帖廟堂之事。”
王淵留下的五位閣臣,互相制約又可互補,誰都別想鬧出大亂子。
毛紀資格最老,卻最沒有權威,也最適合做首輔。
王廷相才能出衆,羅欽順四平八穩,但都是正直大臣。他們屬於內閣調和劑,防止朝廷政策跑偏,又能緩解大臣紛爭。
陳雍是激進改革派代言人,誰都可能反攻倒算,唯獨他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是內閣政令的底線。一旦越過這條底線,陳雍直接就會發作,六部激進改革派也會跟着衝鋒。
汪鋐負責牽制首輔毛紀,又負責跟皇帝接洽,算是皇帝收權的引路人。
如此佈置得面面俱到,甚至連怎麼給皇帝交權都安排好了。
朱載堻把那封密摺,拿去給顧太后過目:“母后,先生的手段,孩兒怕是一輩子都追不上。”
顧太后雖然聰慧過人,但終究遠離朝政多年,一時間沒看明白,問道:“這裡頭有什麼玄機?”
朱載堻立即把自己悟到的說出來。
顧太后恍然大悟,隨即嘉許道:“皇兒小小年紀,便能想通此理,今後肯定能做有爲明君。換成別的皇帝,恐怕都不能理解太傅之用意。”
羅宅。
王廷相搖頭大笑,吃着花生米說:“今天我總算鬧明白了,太傅爲何一直留着毛維之(毛紀)。這毛維之啊,就是用來安撫舊黨的,也是用來掣肘汪宣之(汪鋐)弄權的。毛汪二人惡鬥,等於讓咱們騰出手腳,順便也是安撫了舊黨和陛下。”
同樣是王淵做出的內閣安排,不同的角度,看問題也不一樣。
在改革派看來,毛紀代表舊黨,汪鋐代表帝黨。留着二人,便是給舊黨和皇帝留有餘地,不會立即出現反攻倒算的情況,反對改革派和想收權的皇帝也不會合流一處。
恰恰這是最可怕的,皇帝想要收權,舊黨想要反撲,很容易聯合起來對付改革派,張居正新政就遭遇瞭如此局面。
現在爽了,代表舊黨的毛紀,代表帝黨的汪鋐,恰恰是一對死冤家。有他們兩個擋着,皇帝和舊黨根本沒法合流,平時不打出狗腦子都算彼此剋制。
羅欽順喝着酒說:“且看毛汪二人鬥法,咱們來做判官,誰也別想贏,誰也別想輸。”
在改革變法中利益受損的官員,本打算趁着王淵離朝的機會,簇擁着毛紀進行反撲。重新禁海是不可能的,毛紀自己就不答應,因爲毛家也在做海貿。但是,一條鞭法可以改動啊,隨便改改就能讓士紳少交稅。
可情況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本該藉着舊黨提升權威的毛紀,居然將矛頭對準了汪鋐。他讓自己的心腹言官,彈劾汪鋐的門生作奸犯科,由於案子性質惡劣,汪鋐那個門生很快遭到嚴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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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鋐大怒,也讓心腹舉報毛紀的門生,而且還遇到窩案查出一大串。
二人的鬥爭迅速升級,直接彈劾對方本人,汪鋐立即處於下風。實在是汪鋐品性有問題,而且以前得罪太多官員,許多中立派都幫着毛紀說話。
但是,汪鋐已經暗中做了帝黨,每到關鍵時候,皇帝總是親自下場拉一把。
這兩個傢伙鬥來鬥去,朱載堻在更加熟悉朝政的同時,也發現自己中了王淵的圈套。毛汪鬥法之間,雖然查處了部分改革派官員,但真正的核心改革派卻置身事外,反而是在懲罰改革派裡面的蛀蟲。
想擴大化,想搞冤案?
就看真正的改革派答不答應!
朱載堻憑空生出一種無力感,他的躍躍欲試,他的躊躇滿志,面對早已離朝的王淵,卻彷彿變成一個滑稽笑話。
朱載堻在豹房醉酒一場,嘆息道:“唉,果然如先生所言,他便是致仕歸鄉,也不會散去朝中的影響力。只有他遠走海外,朕才能真正的做主!”
相比而言,楊廷和當年更像一個笑話。他前腳剛丁憂離京,樑儲後腳就動手,大量楊黨被扔去南京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