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汪鋐一半發自真心,一半拍馬奉承道:“孔氏竟自請朝廷任命流官,王相此功莫大,利濟萬民也!”
如果說,整治孔家還有文官反對,但把曲阜知縣變成流官,估計所有文官都會舉雙手贊成。
毛紀甚至想好了制度,建議道:“曲阜知縣,當爲正五品。一來彰顯朝廷對孔聖的尊重,二來正五品知縣能夠更好的約束孔家。”
“此言有理。”王瓊讚道。
一般而言,天下知縣皆爲正七品,但京郊的宛平、大興知縣卻是正六品。
江西的浮樑知縣更厲害,從唐代開始就是正五品,比知州的品級還高。只因此縣,同時盛產茶葉和瓷器,景德鎮便歸浮樑縣管轄。
若把曲阜知縣設爲正五品,也算合情合理之舉,官太小根本壓不住孔家。
王淵微笑道:“不急,便讓孔氏族人,繼續擔任曲阜知縣。若孔氏一上疏,朝廷就立即答應,一來顯得朝廷薄情寡恩,二來也讓朝廷顏面無存。”
汪鋐忍着笑意,一本正經說:“便當如此,還是王相想得周到。”
“唉!”毛紀一聲嘆息。
王淵這是打算繼續折磨孔氏,孔家已經打出白旗,朝廷根本不接受投降。
當然,這也是遵禮的表現,重臣致仕還要三請三辭呢,孔家不想當曲阜知縣,於情於理自然也得上疏三回。
王閣老不愧是本經爲《禮記》的狀元,果然守禮得很!
於是,孔氏請朝廷任命曲阜知縣,皇帝專門派行人回去宣詔:“衍聖公知曲阜,乃孔聖遺惠,此事千年不易,怎可在國朝變更制度?殊爲無禮也。不允!”
孔家接到聖旨,全都傻眼了,朝廷竟不讓他們服軟。
於是,孔家又上第二封奏疏,說曲阜是大明國土、孔家子是大明國民,理應由朝廷派流官擔任曲阜知縣。
……
曲阜。
金罍、伍廉德二人哈哈大笑,此事實在太有趣了。
正常情況下,朝廷想要收回曲阜知縣的任免權,孔家和天下士子絕對會激烈反對。可被他們稀裡糊塗一頓亂搞,反而成了孔家主動請求,朝廷還端着架子不答應。
“伍指揮,火燒孔廟一案,可有新的進展?”金罍低聲問道。
伍廉德正色說:“又有六人供述,是孔聞禮下令火燒孔廟。”
《大明律》鼓勵自首,除了罪不可赦者,自首一般都可以輕判。伍廉德和金罍根本不調查火燒孔廟案,卻處理其他各類案件上百起,總有涉案者希望坦白從寬,甚至還想提供別案線索立功。
審查到現在,一共有十八人,檢舉或承認孔聞禮燒燬孔廟。
“還不夠。”金罍說道。
伍廉德拱手說:“便由在下親自去辦。”
伍廉德親自前去孔府,拜訪孔氏新任族長孔弘仁。
孔弘仁悄悄檢舉了孔聞禮好幾個心腹,並趁機安插自己的人手。到現在,孔家的三堂六廳,已經有四人聽候孔弘仁調遣。
孔氏族長,纔是孔家的真正掌舵者,是孔家的裡子!
至於衍聖公,無非是孔家的面子而已。
三堂六廳,對應三省六部,可憑此掌控整個曲阜。
別看三堂六廳的管事只換了四人,其管轄的下屬人員,卻因此換了一大串。如此劇烈的人事變動,已經讓曲阜孔氏徹底內訌,雙方狗咬狗打得不可開交。
“伍指揮大駕光臨,實令寒舍蓬蓽生輝!”孔弘仁熱情迎接。
伍廉德笑道:“都是自己人,孔兄何必多禮。”
按照輩分,孔弘仁乃是孔聞韶、孔聞禮的四叔,只不過此人是丫鬟生了,以前一直遭受嫡系排擠。
孔弘仁被金罍扶起來以後,在瘋狂報復奪權的同時,大量提拔不受待見的庶出子。這已經不僅是孔氏權力之爭,更是孔家嫡子和庶子的鬥爭,頗有點不死不休的意思。
孔家不是第一次幹出這種事,元代爲了爭權奪位,互相之間往死裡揭短。當時,攻擊某某是庶出子已不新鮮,甚至攻擊朝廷冊封的衍聖公,曾經隨母親改嫁並一度改姓。還有一次直接動武,嚇得另一方騎馬直奔前線,找正在親征南宋的忽必烈求救。
因爲實在鬧得太過分,期間有好幾十年,孔家只有族長和知縣,元代朝廷一直不冊封新的衍聖公。
伍廉德問道:“孔兄可知,山東右布政使史道是何出身?”
孔弘仁說:“乃王相弟子也。”
伍廉德搖頭:“王相弟子衆多,這史道卻又格外特殊。”
孔弘仁問:“如何特殊?”
伍廉德說道:“王相爲官至今,只做了一次主考官,便是正德八年順天府鄉試。而史道,正是正德八年應天府的解元,可謂王相門下諸弟子中的第一人。史道奉王相之命,敦促孔家更換先賢先儒牌位,竟遭孔聞禮帶着數百人圍殺。王相又如何不怒?若非史道驍勇,早被你孔家殺了!”
“原來如此。”孔弘仁瞬間豁然開朗,難怪朝廷對孔家不依不饒,竟是孔聞禮得罪了王淵最寵愛的學生。
伍廉德說道:“孔聞禮此人,必須除去,方解王相心頭之恨!”
孔弘仁臭罵道:“孔聞禮那廝混賬得很,非但目無朝廷,對孔氏自己人也百般苛待。竟還敢欺師滅祖、火燒孔廟,簡直畜生不如!”
伍廉德說:“現在,已有十八人指證孔聞禮火燒孔廟,但還差一個有分量的檢舉者。”
孔弘仁沉默片刻,突然問:“王相對孔家有何安排?”
伍廉德半真半假道:“衍聖公爵位,依舊等到孔貞幹成年之後承嗣。畢竟,孔貞幹是西涯先生的外孫,而王相又是西涯先生的門生。”
孔弘仁有些失望,但還是點頭說:“確實如此,有香火情在。”
伍廉德又說:“孔家意欲毆殺朝廷命官,此事天子震怒,孔氏必須給朝廷一個交代。這個交代,便是曲阜知縣,今後曲阜知縣由朝廷任命。”
孔弘仁繼續點頭:“當給朝廷一個交代。”
伍廉德再說:“孔兄這一支,可世代擔任孔氏族長。”
孔弘仁要的就是這個,衍聖公只是孔家面子,族長才是孔家的裡子,纔是孔家真正的掌權者!
一般而言,孔氏族長由衍聖公推選,朝廷很少去幹涉,因此兩者往往一體。
但朝廷真想插手,誰都無法反對。
誰來當衍聖公,依靠血脈遠近,就連朝廷都無法更改。朝廷唯一能動的,就是指定孔氏族長,開國至今,皇帝只親自指定了一個。
若此事處理得當,朝廷額外開門,讓孔弘仁一脈世代擔任族長,今後曲阜孔家就全被他掌控了,就連衍聖公也只能乖乖做傀儡!
孔弘仁激動的渾身微微顫抖,義正辭嚴道:“吾當親自上疏朝廷,好生嚴懲那欺師滅祖之輩!”
第二天,孔氏族長孔弘仁,給朝廷發去一封奏疏,檢舉五經博士孔聞禮:不遵朝廷法令,沿用舊朝牌位與王號,被布政使追查之後,又意圖殺害朝廷命官。爲了掩蓋罪證,竟然下令火燒孔廟正殿!
奏疏發到京城,滿朝文武頓時譁然。
山東布政使告狀是一回事兒,孔氏族長親自告狀又是一回事兒,等於徹底坐實孔家火燒祖宗廟殿的罪行!
這跟挖自家祖墳有何區別?
不孝乃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