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時,王素的班次很靠前,因爲駙馬都尉秩比從一品。朝會之時,站在都督同知後面,站在都督僉事前面。
文官那邊,班次更亂。
班首爲王瓊,加官太子太保。
王淵排第二,加官太子少保。
朝會班次,首論加官,三公、三孤者在前。
其餘則論品級,不拘官職和勳階,品高者自當在前。
閣臣資歷最老的毛紀,因爲不討皇帝喜歡,非但沒有加官,而且勳階也不高。
他堂堂一位內閣次輔,早朝居然排在吏部、戶部、兵部尚書之後,排位靠的還是身兼禮部尚書(榮譽職務)。吏戶禮兵刑工,禮部班次本該在兵部之前,但兵部尚書李承勳,散階偏偏比毛紀更高。
從大臣們的加官和勳階,就知道這是個“年輕”朝廷,留有足夠餘地給新皇做賞賜。
王素拄着柺杖來到丹陛前,又放下柺杖,跟着其他武官,一瘸一拐蹦進奉天殿。
如此做派,萬衆矚目。
等待片刻,皇帝升殿,羣臣朝賀。
今天宣佈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次輔毛紀提升散階,授予其從一品榮祿大夫。
“謝陛下!”
毛紀非常高興,立即調整班次,總算能站在兵部尚書前面了。
歷史上的毛紀更慘,雖然身爲內閣大臣,卻一直排在六部尚書之下,可見朱厚照是有多不待見他。
工部尚書趙璜出列奏稟:“陛下,南京太廟修繕完成,魏國公徐鵬舉、永康侯徐源、南和伯方壽祥;太監晏宏、李囋;少監鄧惠;南京工部尚書何詔、主事陳謨等。皆督理修建有功,請予升賞有差……”
朱載堻說:“與他升賞。”
工部尚書趙璜又說:“滄州築月河工成……”
朱載堻說:“與他升賞。”
戶部尚書嚴嵩出列:“廬(州)鳳(陽)淮(安)揚(州)四府,徐州、滁州、和州三州,皆遇水旱蝗災。請減免漕糧三萬石。”
朱載堻說:“與他減免。”
雖然實物稅收改爲銀錢稅收,但長江、運河兩岸部分州縣,還是得繳納糧食充作漕糧運京。
朱厚照在位的最後一年,風調雨順,新皇即位改元“紹豐”,就是想一直這樣大豐收。
可惜,紹豐元年,南直隸大災,還水旱蝗災一起來。
宣佈了幾件內閣早就處理好的政事,駙馬崔元出列:“陛下,福慶公主(朱璇禎)府案已畢,皆因女官貪污公主大婚之錢所起……”
朱載堻說道:“宗人府且自行處置。”
“是。”崔元立即站回去。
王素一瘸一拐站出來:“陛下,請允許公主居駙馬第。”
朱載堻哭笑不得,忍不住稍稍歪坐,問道:“你這腿是被女官打的?”
王素說:“還有太監。臣自幼習武,三五個人無法近身,可他們當時有十多個人。臣雙拳難敵四手,因此飲恨敗北,此非戰之過也。”
“哈哈哈哈!”
羣臣頓時鬨笑,有人礙於王淵面子,也是捂嘴憋得老臉通紅。
堂堂駙馬,跑去跟女官打架,打輸了還說什麼飲恨敗北。
唉,虎父犬子啊,窩囊廢一個,難怪要去當駙馬。
擔心王家篡權的官員,見王素居然這幅德行,頓時就警惕心降到極點。
朱載堻說道:“公主居駙馬第,此事違制。”
王素辯解道:“並不違制,太祖、太宗之朝,公主皆住在駙馬第。更何況,男歡女愛,世間常情,夫妻別居,有悖人倫,不合禮也。儒家以禮治天下,怎能有違禮之治。陛下,臣一個月裡,只能見公主幾回,還受那些惡奴刁難。你就忍心長公主獨守空房嗎?”
官員們都被逗樂了,居然跑到朝堂上,扯什麼男歡女愛、獨守空房。
便是那些傳統老學究,都沒站出來斥責。只要王素不貪贓枉法,他表現得越不靠譜,文武百官就越是放心。
朱載堻想了想,說道:“那就讓公主居駙馬第。”
“謝陛下!”王素大喜,手舞足蹈。
朱載堻無奈扶額,不想看小夥伴裝瘋賣傻。即便到現在,他還懷疑王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呢,一想起兄妹結婚就心裡糾結得慌。
崔元連忙問:“陛下,此爲特例,還是定製?”
得,這還有個打秋風的。
朱載堻看着自己的姑爺爺,嘆息道:“便爲定製吧。”
崔元高興得差點落淚,他熬了二十多年,終於能跟公主同居了。
如此隨意更改制度,居然無人站出來反對,便是六科的愣頭青都沒說話。只因公主駙馬被打壓得太慘,已經徹底喪失存在感,公主換一個住處而已,大家都懶得去當惡人。若因爲此事,平白得罪了王淵,那純屬腦子抽風。
很多東西,只是沒人敢提,真提出來也不會招惹非議。
現在又不是明初,那時的駙馬,一個比一個牛逼,怎能相提並論?
就說一個不那麼出彩的,靖難之役時,駙馬梅殷手握四十萬大軍鎮守要地。朱棣想借道過去,梅殷不幹;朱棣繞道而行,梅殷不追;朱棣包圍南京,梅殷不救;朱棣篡位成功,梅殷哭喪。
駙馬梅殷,當時能夠決定皇帝是誰,四十萬精兵若捅朱棣菊花,能把朱棣按在南京城外搞得欲仙欲死。
朱棣當上皇帝之後,哪還敢讓駙馬再掌實權?
就在衆臣都以爲朝會即將結束時,王淵突然出列:“陛下,既然公主可居駙馬第,請允許宗室子弟參加科舉。”
“不可!”
同時多人反對,好幾個科道言官,齊刷刷站出來力爭。
便是戶部左侍郎胡世寧,一心擁護王淵的鐵桿改革派,都堅決反對道:“爲社稷計,不可讓宗室科舉爲官。”
胡世寧,歷史上去年就該死了,但如今還活蹦亂跳的。
此人也屬清流之輩,勉強算作楊廷和黨羽,同時也是真正的清官。他曾冒死舉報寧王謀反,被寧王陷害下獄,獄中還連續上疏三次,差點被活活拷打致死,因楊黨程啓充營救才免死,被流放去遼東當了幾年兵。
胡世寧和程啓充這兩個楊黨,早在朱厚照還沒死的時候,就已經漸漸跟楊廷和決裂。
可他們仍是楊黨出身,王黨這邊自會排擠,搞得兩邊都不討好,導致升遷一直非常緩慢。
也就前段時間,兩人先後上疏倡議改革,才終於被王淵所接納。胡世寧升爲戶部左侍郎,程啓充升爲右僉都御史。
胡世寧的性格非常倔強,他因支持改革,而被王淵提拔,現在又跳出來公開反對王淵。
這種人就事論事,王淵其實非常喜歡。
王淵早就做好了準備,問道:“胡侍郎可精算學?”
胡世寧說:“自學過王相的《新算學》,略知一二。”
王淵再問:“胡侍郎可知數列?這是物理學派新研究出的算學知識。”
胡世寧搖頭:“還未曾領教。”
王淵笑道:“那我出一道題,讓2一直翻倍,請胡侍郎求解。”
胡世寧隨口說了幾個:“2,4,8,16,32……王相此問是何意?”
王淵說道:“以2爲基數,翻倍20次,結果便能過百萬。開國初年,親王、郡王、將軍、公主,這些宗室只有50多個。至永樂年間,將軍以上封號的宗室,已經增長到70個,這還是因爲靖難和削藩死了不少。到三年前統計,在籍宗室共有8000多人,親王32人,郡王203人,世子6人,長子41人,鎮國將軍400多人,輔國將軍一千多人,奉國將軍一千多人……一百五十年間,宗室人口增長近200倍,這還不算瞞報沒入籍的!”
胡世寧頓時啞口無言。
王淵又說:“依據近百年的數據,每過三十年,在籍宗室人口就會翻倍。而且,翻倍的時間越來越短,因爲宗人府的管理越來越弱。都不用一百年,在籍宗室就將超過100萬人!”
“100萬宗室意味着什麼?意味着100萬不事勞作,只等着朝廷供養的嘴巴!正德年間,只山西晉王一系,每年就需要朝廷供給俸米90萬石。每年漕米進京400萬石,可全國的宗室歲米就要800萬石!百年之後,100萬在籍宗室,各位可知朝廷該給多少糧食養着?”
“如今朝廷還養得起,但大明江山,難道不能再延續百年以上?百年之後,拿什麼供養百萬宗室!欲行變法改革,當從宗室做起!”
滿朝文武瞠目結舌,這些數據太嚇人了,百萬宗室想想都可怕。
事實上,早在朱元璋晚年,就已經在爲供養宗室而煩惱。剛開始,親王歲祿五萬石,朱元璋覺得小事一樁,朝廷養起來綽綽有餘,後來他自己就下令縮減爲一萬石。
正德年間,朝廷感覺宗室人口爆炸,便頒佈法律對宗室實行“計劃生育”,嚴格規定各級別宗室的妻妾數額,那些亂七八糟的私生子不得入籍。但是,法律是死的,人卻是活得。一些娼妓所生子女,都被安在正妻頭上,只看宗人府的冊籍,還以爲王妃都是母豬,一年能生他好幾個。
估計生得實在太多,藩王們自己都不好意思上報,於是有大量沒入籍的宗室存在。這些無籍宗室,同樣不事生產,因爲他們自力更生是違法的。
朝廷就是要把宗室當豬養,不許種地,不許經商,不許做工,不許科舉!
王淵繼續說道:“前兩年川鹽案,三法司徹查蜀王。諸位同僚,成都周邊良田,竟有一半是蜀王府的地(明末接近七成)!各地藩王,霸佔民田,私設鈔關,魚肉百姓。與此同時,中下級宗室,貧苦不堪,形同乞丐。若太祖復生,看到自己的子孫,一些成了不事生產的蛀蟲,一些成了難以求生的乞兒,太祖會作何想法?”
明代的中下級宗室是真慘,就像清末的底層滿人一樣,那都是想吃飽飯都難。因爲他們無權無勢,法律還不准他們工作,朝廷歲米被層層剋扣,發到這些人手裡已經所剩無幾。
歷史上,山西懷仁王府的宗室、奉國將軍朱聰進京,跪在萬曆皇帝面前嚎啕大哭,說他二十一年沒領到過歲米。說郡王級別以上的,一個個肥得流油;郡王以下的難以果腹,家中老幼嗷嗷求生。有些宗室甚至幹回朱家老本行,重拾祖業跑去當乞丐要飯,名爲宗室,實不如奴僕。
王淵手指笏板,高聲說道:“請陛下改革宗室制度。其一,清查藩王田畝,強佔民田者充公,令各地督撫分配流民墾殖;其二,郡王以下,不得再行分封,宗室子弟亦當爲民戶,可令其自立更生;其三,取消宗室士農工商之禁,郡王以下者,皆可自行擇業,皆可出城外遊;其四,郡王以下者,可科舉做官,但不得任京官。”
這番話說出來,滿朝震驚。
其實,內閣已經商量妥當,都真心同意王淵這個建議。
允許宗室科舉做官,看似非常瘋狂,其實無傷大雅。
歷史上,小鄭王朱載堉上疏,萬曆不但滿口同意,還鼓勵各地宗室子弟積極讀書做官,但只准奉國中尉以下的宗室科舉。後來禮部尚書李廷機建言,說既然同意宗室科舉,那就該跟普通士子一視同仁,也別管什麼爵位了,想考就讓他們考唄。
想不到吧,居然是禮部尚書,建議給所有宗室考試做官的資格。
萬曆皇帝同意了,只要不是親王,就算是郡王,都可以考試做官,只是不能做京官而已。
可惜,開的是宗科,也即讓宗室單獨考試。
萬曆皇帝怠政,內閣六部官員缺額一半以上,就連國家日常事務都無法運轉,哪還有精力單獨去開宗科?宗室子弟依舊沒法考試當官,但至少從法律制度上有了突破口。
到了天啓年間,宗科終於開了,而且允許宗室當京官。有一位宗室進士,留做中書舍人,就在內閣上班,給閣臣們打下手。
崇禎年間,竟出現了宗室庶吉士!
王淵的建議是,不要搞什麼宗科,讓宗室跟普通士子一起考,但親王和郡王不能參加考試。
朱載堻聽得目瞪口呆,又看向朝廷文武百官,想要聽聽朝臣們的說法。
但沒人開口,估計都聽傻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之前反對王淵的胡世寧,仔細思考利弊之後,突然說道:“臣贊成王相的建言,宗室制度,非改不可!”
“臣附議!”
毛紀、王瓊、汪俊、廖紀、王憲、汪鋐紛紛附和,他們都是閣臣,早就商量好了。
就算誰有異議,王淵權勢滔天,又怎麼出言反對?
王淵掌控六部,掌控都察院,還壓制六科。一旦哪位閣臣,在關鍵時候唱反調,肯定會在內閣坐冷板凳!
不用排擠,不用罷官,就是坐冷板凳,讓你身在內閣,卻無法處理政事。
見七位閣臣已經達成共識,許多文官欲言又止。
因爲王淵的改革建議很怪,一邊讓中下層宗室自謀出路,給這些宗室科舉做官的自由。一邊又限制郡王以下不得分封,同時清查親王、郡王田產,對高級宗室進行嚴厲打擊。
反對來幹嘛?
打擊宗室,人人有責,文官拍手叫好。
允許宗室科舉做官,而且還不單獨開宗科,那還怕個毛線啊。一千個宗室子弟,估計也就一個認真讀書,而且還不一定能考上,這種水平怎麼跟普通士子競爭?
此項改革,對文官沒有任何威脅,反而還打擊了各地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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