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問了,鹽引掌握在朝廷手中,直接把稅算在鹽引裡,不就可以完美規避偷稅漏稅嗎?
呵呵,太年輕了。
大明的鹽引,本來就是含稅的。購買鹽引收一次稅,用鹽引購買食鹽,又要再收一次稅。何止收稅,還收了兩次呢!
但每年六億斤的鹽產量,按這兩道稅1300多萬兩白銀,確實又只能收上來100萬兩。
奇了怪了,這稅款是怎麼憑空消失的?
當然是因爲開中制啊,兩淮竈戶所產正鹽,99%都得開中輸邊,很多都折算成軍糧了。而且,朝廷還有開中補貼,只因運糧路途遙遠,必須用優惠政策鼓勵邊商開中。
更尷尬的事情在於,開中制度日漸敗壞,而且是皇帝帶頭敗壞。弘治朝改革之後,開中制更是徹底抓瞎,鹽稅很難變現爲軍糧。
那些消失的軍糧去哪兒了?
皇帝、太監、勳貴,這三股勢力佔大頭,吃掉的軍糧最多!接着就是文官和武將,同樣從中漁利,導致鹽稅收不上來,軍糧也運不到邊鎮。
王淵很想取消開中制,但暫時還不到時候,必須等到朱厚照死後才行,因爲如此改革第一個要搞的就是皇帝!
既然無法取消開中制,無法給正鹽收稅,那就只能從餘鹽下手,從各地官府的鹽課下手。
王淵和閣臣的談話內容,很快就傳到外朝,大家猜猜是誰傳出去的?
嚴嵩第一個找上門,執弟子禮道:“若餘鹽商賣,既有小票制約,又如何防止囤戶官商勾結?”
王淵笑道:“竈戶又不傻ꓹ 官商勾結壓價,直接販賣私鹽就是。竈戶如今不是這樣做的嗎?若竈戶不偷賣私鹽ꓹ 恐怕已經餓死大半了。更何況,內商也會聞風而動。”
“內商?”
嚴嵩略一思索,頓時拍手大讚:“此計之精妙處ꓹ 竟是內商,學生拜服!”
任何改革ꓹ 必然損傷既得利益者。
若想順利推行新政,就必須出現新的利益相關團體。
就拿弘治朝鹽政改革來說ꓹ 開中制同樣牽扯無數ꓹ 爲啥能另起爐竈推行納銀製?就是讓兩淮鹽商吃飽了!準確的說,是讓兩淮鹽商吃撐了,催生出更可惡的“囤戶”集團。
王淵提議餘鹽私賣,同樣要扶持新興利益團體,這個團體還是兩淮鹽商。
只不過,納銀製餵飽的囤戶,是兩淮鹽商中的資本巨鱷。而王淵扶持的ꓹ 卻是數量更多的兩淮鹽商散戶!
囤戶能夠控制市場,全靠食鹽官賣ꓹ 勾結官府ꓹ 有鹽卻不出貨。邊商和散戶內商ꓹ 由於買不到貨ꓹ 就有資金鍊斷裂的危險,只能被迫向那些囤戶屈服ꓹ 從而被囤戶拿捏得死死的。
說得直白一些ꓹ 鹽引只能證明你有購買和販運權ꓹ 但拿着鹽引卻無法從官府買鹽也是白瞎。舉個例子,有些鹽商ꓹ 永樂年間獲得鹽引,到正德年間還無法買鹽,鹽引代代相傳都已經變成傳家寶了!
官府說,不是咱不賣鹽,是產鹽量不夠,你回家慢慢等着吧。
而一旦放開餘鹽私賣,內商散戶就能第一時間,衝到鹽場直接跟竈戶交易,還等得了你囤戶官商勾結壓價?
囤戶看似屯的是鹽引,但核心手段是控制官府的食鹽出貨量,利用時間差造成邊商和內商的資金鍊緊張。只要開放餘鹽私賣,囤戶無法控制出貨量,邊商和散戶內商就瞬間解放出來了。
王淵的這個改革方案,竈戶、邊商、散戶內商,全都是獲益者,而且他們的數量最龐大。至於利益受損者,則是少數囤戶內商、鹽運司官員,以及背後的權貴。
甚至不需要朝廷監督,只要頒佈新政,無數散戶內商就自發衝鋒陷陣了。
囤戶再是資本大鱷,也不可能無限期囤積居奇,被無數散戶內商那麼一衝擊,他們也得慢慢迴歸市場本身。
這個道理,很多官員仔細琢磨,也慢慢給搞懂了。
正在翰林院任職的張璁,拍着桌子大笑:“王尚書真奇人也,看似解不開的鹽政死結,只這餘鹽私賣,便如抽絲剝繭般給理順。”
歷史上,整個大明就沒人想到此法嗎?
有人!
隆慶朝的李學詩就曾提出過,但他提出這個建議時,只是一方小小的御史,誰聽他的啊?(注:此李學詩,並非嘉靖朝那個,而是隆慶、萬曆朝那個。)
……
楊宅。
給事中蔡經、御史高世魁,帶着一大幫科道言官,堵在楊廷和家的大門口。
王淵的《請改鹽法疏》呈上之後,內閣一直不批覆,甚至不拿到朝堂討論。大量科道言官,在得知其中利弊以後,也紛紛上疏請改鹽法。
言官可不止噴人獲得政績,他們也有議事之權。只要他們有上疏舉動,又能成功改革鹽政,那他們就可以獲得奏事政績。
既有政績,又能得名,何樂而不爲呢?
可惜皇帝不上朝,御史的奏疏被內閣攔下,給事中的奏疏被司禮監攔下,言官們純粹拋媚眼給瞎子看。
言官們急了,私下埋怨楊廷和、張永聯手阻隔言路。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內閣還在那裡裝死,楊廷和根本就不敢改革。那麼,言官們就只能堵門了,聚集二三十個給事中、御史堵在楊家大門口。
他們來得還很早,半夜宵禁解除便至,楊廷和出門上班正好撞個正着。
“楊閣老,請以朝廷社稷爲重!”蔡經拱手拜倒。
“楊閣老,請以朝廷社稷爲重!”二三十個言官齊呼。
楊廷和被氣得腦袋冒煙,以爲這些言官,都是王淵派來的。他按下怒火,和顏悅色道:“諸位請回,鹽法改制大事,不容有絲毫疏漏,內閣正在詳細商討之中。”
一個字,拖!
內閣不是不改革,是正在討論改革細節,至於討論到猴年馬月就不知道了。
御史高世魁問:“那我等奏疏爲何不批覆?”
楊廷和推脫道:“內閣都批了,全部送去司禮監,但司禮監那邊沒有音訊。”
兩個字,甩鍋!
把鍋甩給司禮監,難道言官還能跑去內廷跟太監爭論?
言官們面面相覷,對此沒有絲毫辦法。楊廷和都說了內閣在討論改革,奏疏被攔下也是太監在搞鬼,他們還能把楊廷和打一頓不成?
楊廷和坐上轎子,大搖大擺去辦公,留下一堆言官風中凌亂。
“哼,以前還覺得他是能臣,沒想到卻是個庸碌之輩。王尚書的新鹽法如此精妙,就該早日頒行天下,他楊廷和就是拖着不辦!”
“楊廷和把持內閣,張永把持司禮監,陛下病重之後又數月不上朝,這二人已經隔絕中外矣!”
“奸********相倒不至於,庸相絕對不假。”
“看他提拔的都是什麼人?彭澤脾氣暴躁,統兵打仗還算湊合,又如何能勝任戶部尚書?彭澤掌戶部大半年,各清吏司一塌糊塗。在下彈劾了好幾個戶部主事,到現在都沒有下文,甚至都不拿到朝堂來討論!”
“就是,孫尚書(孫交)、石尚書(石玠)、黃尚書(黃珂),這三位執掌戶部的時候,哪個不做得井井有條?戶部一到彭澤手裡就亂,楊廷和簡直推薦了一個混賬出來!”
“我看楊廷和早該致仕,換王尚書當首輔,天下肯定大治!”
“……”
這些科道言官,都想着往上爬,他們把自身的仕途不順,全都歸結到楊廷和的頭上——換成王淵當首輔,他們多半也會噴王淵。
打算出門的楊慎、楊惇兄弟倆,聽到門外嘈雜的議論聲,嚇得連忙縮回去。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偷偷溜向側門,他們已經沒臉走大門,害怕被那些言官嘲諷一番。
別說楊廷和還沒權傾朝野,就算曆史上的嘉靖初年,楊廷和已經獨霸朝綱,也是一撥又一撥的言官跳出來,把楊廷和噴得好幾次做樣子辭官。
主要是楊廷和拉幫結派,雖然拉攏一大批朝臣,卻不得中下級官員和科道言官的人心。
沒被楊廷和收買拉攏的官員,全是他的反對者,說白了就是眼紅不服氣。都是同科進士,爲啥某某升官那麼快,老子還在枯坐冷板凳?某某憑本事升遷自然沒二話,但他本事也不比我強,政績也不比我多啊!
“兄長,還是勸勸父親吧。”楊惇嘆息道。
楊慎無奈搖頭:“沒法勸。”
楊惇憋屈說:“自家的宅子,只能從側門出入,這算什麼事兒?”
楊廷和太難了,他一旦答應改革鹽法,就是對自己派系的許多官員下手。他怎麼可能下得去手?
別看楊一清是改革派,在文淵閣也讚賞王淵的改革主張。
可真的實施新法,楊一清多半不會出力支持,能不暗中阻撓已經算相忍爲國了。因爲楊一清的籍貫在鎮江,那裡是囤戶大本營之一,指不定就有哪個囤戶是楊一清在罩着。
不管如何,楊廷和再次大失人心,京城中下層官員都暗中譏諷他是庸相。
言官們自然不滿足於背後說壞話,筆鋒一轉,也不上疏改革鹽法了,呼朋引伴逮着楊廷和死命彈劾。
王淵臉皮厚,從不理會彈劾。
楊廷和卻是要臉的,因爲他是清流領袖。成堆的彈劾奏章,把楊廷和看得頭皮發麻,只能上疏自劾請辭,真假且不說,至少得做一個辭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