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從成化、弘治年間起,明代科舉形式就變得正規起來。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須通過縣試、府試和道試,任何一次考試落榜都白搭。
縣試由知縣做主考官,府試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試由一省提學做主考官。每次考試的規矩都不同,內容也有少許變化,道試需要考《五經》題目。
通過府試可稱“童生”;通過道試可補“生員”,即爲“進學”,俗稱“秀才”。
在文章錦繡之地,僅一次府試,就可能有數千學童參加。
嗯,以上這些,都跟王淵無關!
由於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確定的童子試規則,到正德年間都沒有在全國鋪開。
據姜準的《歧海瑣談》記載,在弘治、正德年間,一些地方考生員都還很隨意。縣裡把讀過書的報送知府,考官隨便出個上聯,對出下聯就能通過。或者是背誦經義,能背出來的就當生員。稍難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寫完,能準確破題即爲生員。
咱宋公子當年考秀才,都沒有驚動按察使(兼職副提學官)。他爹一個小土司,就能當主考官(僅限貴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題,那便是——寫對聯!
宋公子的對聯寫得不錯,自然就進學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讓宋公子背課文,哇,課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現這種情況,絕不是貴州教育落後,因爲再落後也不至於此。
說白了,腐敗而已。
成化朝以前錄取生員,都是這樣隨性妄爲,派按察御史專門巡視都擋不住。因此朝廷纔開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時候,終於確定童子試規範,但貴州依舊我行我素。
於是,席書來了!
此前貴州的提學官遠在雲南,由貴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學官,等於無人管理貴州教育事務。
朝廷派席書擔任貴州專職副提學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務必要在貴州落實朝廷的童子試政策。
耗費兩年時間,席書終於破局,這次親自組織考試。
對貴州城的學童而言,今年的縣試好難啊!
“喂,你聽說沒有,今年縣試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隻默寫經義嗎?”
“又要默寫經義,又要作八股!”
“那怎麼辦?我還沒學過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來考了!”
“別慌,聽說八股文只考破題。”
“破題我也不會啊,這玩意兒怎麼破?”
“……”
你看,在貴州考童生多難,貴州的學童們多可憐——江南學童聽了想打人。
王淵和劉耀祖提着考箱,剛到司學門口,就聽到陣陣議論聲。
劉耀祖頓時緊張起來:“王二,我也剛學作八股,這次怕是不能進學了。”
“沒事,”王淵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來,反正你還沒把四書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學大門被推開,一個官差踏出門檻,宣佈道:“提學副使有令,今歲貴竹司、中曹司、龍裡司、扎佐司、貴州衛、貴州前衛……各司學、衛學、社學、私學之學童,縣試與府試合而爲一,考試優異者直接進學,四月與貴州諸童生參加道試!”
好嘛,前兩天已經進行了考生登記,今天就要正式開考。結果突然宣佈,兩次考試併爲一次,咱們這位提學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應付衛所的軍官,特別是湯家,其始祖爲湯和之子、徵南將軍湯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來,一場考試完事兒,免得湯家跑來走後門說情。
此舉明顯是亂來,但無所謂。
這場考試從頭到尾都不守規矩,也不差這一遭了。縣試本該知縣當主考官,放在貴州就是小土司當主考官,席書硬要把貴州城附近的學童都叫來一起考,他身爲提學副使居然親自主持縣試。
全亂套了!
究其原因,無非是爲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個臉上有數道鞭痕,額頭髮腫的學童,無比緊張道:“大哥,你說我如果落榜了,那個女人會不會把我打死?”
“什麼那個女人?”學童身邊的少年責怪道,“即爲後母,便當尊敬!”
學童捂着發腫的額頭,嘀咕道:“好幾次把我打得半死,你讓我怎麼尊敬她?”
少年名叫湯冔,湯和後代,司學生員。
學童名叫湯邦,是湯冔的二弟。
他們的生母很早就過世,繼母嚴氏兇殘蠻橫,動輒對其棍打鞭抽。歷史上,二弟湯邦、三弟湯鼎,全都被繼母打得逃離家族,只剩湯冔頑強活到成年,並且最終考上進士。
爲什麼要提湯冔?
這個少年是王陽明在貴州的大弟子!
“湯邦,貴州衛世襲軍戶子弟……保人陳綱,貴州宣慰司學生員……”
湯冔拍拍二弟的肩膀:“進去吧,你肯定能進學!”
“王淵,貴竹司農戶子弟……保人宋際,貴州宣慰司學生員……”
王淵提着考箱,緊跟在湯邦身後,宋公子也適時出現。
很快輪到王淵,兩名吏員確認其身份,又比對了宋際的相貌描述,這纔給他搜身和檢查考箱,宣佈說:“並無夾帶。”
王淵提着考箱進入考場,而作爲保人的宋公子,則撤回到臺階旁邊。
臺階之上,貴州提學副使席書,正大馬金刀坐着鎮場子。身邊還站着沈師爺,以及另一箇中年儒生。
“慰堂兄,剛纔那孩童,便是你的親傳弟子?”中年儒生笑問。
沈復璁說道:“此子天資聰慧,以吾之微薄才學,只能勉強當他的蒙師。”
席書有些驚訝:“該是何等聰敏,才能讓慰堂自謙至此耶!”
“容稟,”沈復璁拱手欠身,“此子雖非過目不忘,但三日習得《三字經》,七日習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書》,三十六日默誦《四書》,半年不到已領會《四書集註》。”
席書並不懷疑沈師爺之言,因爲這種事沒必要說謊。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試之後,吾親自爲其業師亦可。”
沈復璁連忙說:“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書》沒那麼可怕,四本書加起來纔多少字啊?比背六級英語單詞容易多了。
拿《大學》來舉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兩天時間就能背誦。古代考生每日複習一遍,三個月下來,就能對《大學》內容形成條件反射,你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書集註》,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淺。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註去理解四書,只能按照這種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讀書人的思想都給框死了。就像沈師爺喜歡看雜書,考舉人的時候經常脫綱,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註相悖,連續考了三次鄉試都光榮落榜。
有時候朱熹突然腦抽,給出的批註很刁鑽,你也得跟着他腦抽才行。
王淵學《四書集註》就更痛苦,因爲他有着現代人的靈魂。他並不認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卻必須強迫自己背下來,而且還要拿這些內容去寫八股文。
如此學習方式,王淵擔心自己會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場在貴州宣慰司學之內,從教室、過道至院壩,到處都擺着考桌。
席書對學童們很關照,居然把桌凳都準備好了,放在過去必須自己攜帶。
這種情況很常見,由於某些州縣太窮,桌椅都得考生自帶。許多鄉下來的考生,只能在城裡借用或租用,實在租借不到乾淨桌子,連賣肉的案板都給搬進考場。
一首《竹枝詞》送給明清兩朝的廣大考生:“國家考試太堂皇,多少書生坐大堂。油板扛來當試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淵選了一個檐下座位,貴州氣象複雜,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溼。
等考生點名完畢,席書也把椅子搬進來,坐在堂前親自督考。他對吏員說:“開始髮捲!”
好嘛,席提學果然氣派。
以前貴州城考縣試,都把題目寫在木板上,讓考生用自帶的紙抄下來,這回連考卷都準備好了。
考場裡大概有近百位學童,拿到題目的瞬間,頓時響起一片哀嚎之聲。
果然要考八股,他們以前都是對對聯、默寫課文的。
好在席書還留有餘地,考慮到貴州學童的情況,他一共出了三道題:對對聯,寫課文,作八股(只需破題)。
換成江南那邊,誰考你對聯啊,直接就是兩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題:對對聯,上聯是:一門父子三詞客。
早就被用爛的上聯,稍微有點文學常識,便知道講的是蘇門三父子。
王淵順手在草稿紙上寫出下聯:千古文章八大家。
這屬於標準答案,你也可以寫其他內容,但肯定沒有這個下聯貼切。
好簡單的題啊,可現場學童們,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撓腮,他們估計連蘇軾是誰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經》裡就有蘇軾他爹的事蹟。
第二題:默寫課文,考的是《大學》“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那段,完整無錯默寫出來就能得分。
第三題:生財有大道。(破題即可)
這種八股文屬於“小題”,別說噁心人的截搭題了,它的難度連普通題都不如,平時都用來給小孩子練手玩的。
王淵略微思索,便在稿紙上寫出破題內容:“善理財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題紙上。
一刻鐘不到,交卷。
這估計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縣試,而且還縣試、府試二合一,考完之後直接進學做童生。
見王淵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領到試卷之後才研墨,一邊研墨一邊思考答案,此刻都還沒把墨給磨勻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稱“陽明子”了,練氣功修道時改的道號,叫他王陽明沒毛病。對了,他還有個兄弟叫王守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