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到處都是土地廟。
朱元璋重視農業生產,土地神靈可以保佑五穀豐登,於是強制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每年春天還要舉行官方祭祀活動——因此帶動廟會大興,祭祀那幾天,土地廟周圍集市繁榮。
嗯,把貪官剝皮實草,也常常在土地廟前展覽。
以至於,明初的許多官員,一提起土地廟就背心冒汗。
大力推廣土地廟的同時,唐宋以來的許多民間神靈被取締,大部分都被打爲淫祀。
神奇的是,主張禁海的朱元璋,卻非常尊重媽祖,冊封媽祖爲“孝順純天孚濟感應聖妃”。到朱棣時期,媽祖再次升級,被冊封爲“弘仁普濟護國庇民明著天妃”,這便是媽祖又被稱爲“天妃娘娘”的由來。
南京那邊有天妃宮,祭祀活動由太常寺卿主持,級別非常之高。
隨着海洋走私貿易的興盛,杭州這邊的媽祖廟香火旺盛,城外的土地廟反而變得無人問津。
每年春天,知縣必須親自主持祭祀的土地廟,如今只剩下一個廟祝在混日子。王淵直接鳩佔鵲巢,將土地廟改成總督府,廟祝也成了總督府的臨時僱工。
此時此刻,王總督正在接待應聘者。
“草民陳有爲,拜見王總制!”一個尖嘴猴腮的傢伙磕頭道。
王淵坐臨香案,背後是土地爺。他記下此人姓名,問道:“汝現居何處,做何營生?”
這個叫陳有爲的傢伙說:“草民就住在杭州城,營生嘛……”
“老實道來。”王淵笑道。
陳有爲吞吞吐吐道:“給人做幫閒。”
王淵點頭說:“杭州城的市井輿情、家長裡短,你都清楚?”
陳有爲說:“清楚得很。”
王淵說道:“我可以留你爲吏,但不許你借我之名爲非作歹。你可能做到?”
“願爲王總制鞍前馬後!”陳有爲大喜。
王淵提醒道:“你別忙着答應,有三個月試用期呢。而且你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自正德六年以來,我親手殺的人也有上百,我下令殺的人有好幾萬。若你敢陽奉陰違、裡通外人、胡作非爲,我不介意手上多你一條人命!”
“不敢!”陳有爲脖子一縮。
王淵揮手說:“下去辦理聘用文書,明天來總督府正式報到。”
這種混混幫閒,王淵是不會信任的,也許還有可能是哪家派來的間諜。但暫時可以收下,用來跑腿兒很好用,一些普通消息也可以讓他打聽。
王淵在土地廟枯坐一陣,很快又進來個書生,作揖道:“晚生周沫,見過王總制。”
“朋友身居何處,哪年進學?”王淵問道。
周沫昂首挺胸說:“晚生乃湖州府人士,弘治十六年進學。自負一腔才華,卻鄉試屢試不第,近日聽聞王總制招納幕府,遂遠來至此毛遂自薦!”
王淵笑道:“那你不必自稱晚生,我比你還更晚進學呢。”
周沫立即拱手,身形稍微矮了一些:“達者爲師。王總制學究天人,吾理當自稱晚生。”
趨炎附勢的投機者一枚。
王淵做出判斷之後,又問:“你有何才華可爲我所用?”
周沫說道:“晚生通曉四書五經,尤擅詩文,可爲王總制幕僚。”
王淵笑了笑:“既然精通四書五經,我且考你一考。‘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此言何解?”
周沫侃侃而談道:“此言出自《孟子·盡心》,載事之辭或許言過其實,學者應當識其本義,而不應執着於辭令,否則還不如無書。孟子只取《武成》篇二三策,其餘皆不信,是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也。”
“果然精通四書,”王淵又問,“那你對海禁如何看?”
周沫說:“海禁乃祖制,自當遵從之。否則萬民皆因利浮於海外,還有誰會用心耕種?一旦開海,則沿海農事俱毀矣。”
王淵冷笑:“你跑來毛遂自薦,都不事先打聽打聽,本官正是來浙江開海的嗎?”
“啊?”周沫瞬間懵逼。
“你且去吧。”王淵揮手道。
周沫連忙府邸身體,拱手道:“王總制,晚生話還沒說完。開海雖於農事有害,卻可增長國家生計,王總制在浙江開海,乃利國利民之良政也,吾輩讀書人當傾力相助!”
“哈哈哈哈!”
王淵大笑:“你夠無恥的,若是能提前打聽一下,或許我會收你爲幕僚。可你效仿毛遂自薦,連我想幹啥都不知道,如此疏於謀略怎可堪任幕僚?你走吧!”
“王總制,晚生還有一言。”周沫直接跪下。
王淵懶得理會:“帶他下去!”
左右軍士立即上前,將這傻秀才叉出土地廟。
王淵扶額,心累無比。
已經快半個月了,每天平均十多個應聘者,但真正的有用之人卻少見,倒是招了一些本地混混做皁吏。
又過一個時辰,進來個皮膚黝黑的健壯漢子。
“草民龐健,拜見王總制!”健壯漢子單膝跪地。
王淵問道:“汝閒居何處,做何營生?”
龐健反問:“王總制不是說,不拘出身,不問身份嗎?”
“看來你有難言之隱,”王淵屏退左右道,“你們先出去。”
等正殿只剩二人,王淵說道:“現在你講吧。不管你以前有任何罪責,我都不會追究,更不會讓第三人知曉。要不要讓我發誓?”
龐健愣了愣:“不用,我信得過王總制。”
王淵問道:“你我初次見面,你又怎信得過我?”
龐健拱手道:“王總制考得狀元,又征戰沙場,文武雙全,立功無數,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我一介草民,又非什麼巨寇,王總制何必跟我耍心思?”
“嘿嘿,有些意思。”王淵笑道。
龐健娓娓道來:“我如今的名字是假的,本爲軍竈戶,迫於生計入海爲賊。因冒頭太快,被李噠哪嫉恨,假意請我喝酒,喝得半醉要殺我。王總制且看……”
龐健解開腰帶,敞開衣襟,胸前一道巨大的疤痕。
“李噠哪是匪號?”王淵問道。
龐健解釋說:“也叫噠哪,也叫哪噠,反正浙江、福建有名的海賊頭領,都可以這般稱呼,從祖上就傳下來的。”
“噠哪”或“哪噠”,源自波斯語,願意是“船主”的意思,在宋元時代隨着阿拉伯商人傳到中國。後世某東南亞小國,還保留着“拿督”稱號,其實也源自這一詞根,成龍大哥就被此國封爲拿督。
王淵又問:“你跟那個李噠哪是什麼關係?”
龐健說:“他是船主。我剛開始給他運貨,就是帶人駕小舟,從海岸給他運到匪港,他再裝船販往日本國。後來我攢了些錢,就自己弄了條大船,跟着李噠哪一起去日本,慢慢混成第三把交椅。我爲人仗義,兄弟們都向着我,這廝就嫉恨起來,現在把我的船都給吞了!我若武藝不好,也早被他砍死!”
王淵大感興趣,問道:“你去過日本?”
龐健說:“去過,但不會說日本話,也跟日本人沒啥接觸。在日本靠岸之後,都是李噠哪的心腹去交涉,貨也是由他一併賣出。”
王淵問道:“你能召集多少舊部?”
龐健說:“只剩十多個了,都是縱橫大海的好漢子。我聽說王總制要在浙江開海,所以前來投奔。”
王淵再問:“你有什麼請求?”
龐健說:“我只求開海之後,能撈到一個武職做做,能恢復本姓就更好。我那些兄弟,也想落葉歸根,請王總制給弄個良籍。”
“此事好辦,你等皆有重用,留下來辦理文書吧!”王淵非常高興。
當天晚上,王淵招來龐健,仔細詢問海商海盜詳情。
據龐健講述,浙江豪紳望族,大部分都不直接參與走私。他們把貨物賣給陸商,陸商再販運到海岸,小型走私團伙再運去賊港,由大型海賊團伙進行遠洋貿易。
這是一條灰色產業鏈。
海禁嚴格的時候,朝廷會勒令地方清繳海匪,而且確實能夠幹掉幾個大型團伙。但是幹掉一個,又爬上來一個,真正提供貨物的地方豪紳卻屁事沒有。
王淵問道:“我若開海,地方豪商有幾個支持的?”
“怕是無人支持。”龐健搖頭道。
王淵說:“開海之後,他們就不用偷偷摸摸賣貨了,爲何還要反對?”
龐健笑道:“正大光明賣貨,要被抽稅兩成啊。不管是商賈還是海賊,都希望朝廷別禁海,也別開海。”
這話似乎前後矛盾,其實點明瞭海商心態。
希望朝廷不要禁海,意思是別禁得太厲害,得過且過就行了。希望朝廷不要開海,主要是不想繳納出口稅,那些收購貨物的“陸商”也怕失去壟斷地位。
王淵問道:“如果我把出海稅降到一成,有多少士紳支持?”
龐健咧嘴道:“若真只有一成出海稅,除了那些收貨的豪商,其他士紳、商賈全都會支持王總制。”
明代關稅(河道)很複雜,最高稅率十抽三,最低稅率三十抽一。
一旦開海,換成其他官員,至少也會抽20%的出口稅,因爲外國商船到中國就是被抽這麼多。
順便一提,外國商船,以前是不抽稅的,收海關稅還得多謝劉公公。
當時,廣州飄來一艘非朝貢商船,按理是不能進行貿易活動的。廣東三司官員膽子大,想要獲取貿易利潤補貼地方財政,於是就上報朝廷說抽稅兩成。
朝貢事關禮制,禮部對此堅決反對,劉瑾卻力排衆議答應下來(劉公公也得了好處)。
從此,大明海禁就開了一道口子,整個正德朝的海禁都兼管不嚴,就連浙江和福建的官員都跟着學習。
但是,這些地方官員,純粹是爲了補貼財政(順手撈一筆)。他們不許中國商船出海,只允許外國商船以“受災飄來”的名義進行貿易,並抽取兩成關稅分給地方三司——除了進獻給皇帝少數珍奇,戶部一分錢都別想得到。
甚至,地方官員還嫌兩成關稅太少,正在請求朝廷增加到三成關稅。
海商看到如此高的稅率,想當然的就認爲,開海之後的出口稅也這麼高,他們當然要堅決反對開海!
而地方官員,也堅決反對開海。因爲以前收稅都進自家銀庫,開海之後得上交戶部,在刻意忽略把蛋糕做大的前提下,都把王淵當做來搶奪利潤的朝廷代表。
聽了龐健的一番說辭,王淵心頭更有底了。
第二日,又來一個讀書人。
此人拱手道:“在下唐寅,見過王總制。”
王淵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問:“唐伯虎?”
唐伯虎心頭苦笑,自己果然名滿天下,居然連浙江總督都聽知道。他解釋說:“在下已經改字‘子畏’,不再用‘伯虎’之字。”
別怪王淵那麼大反應,實在是唐伯虎的形象,跟他想象當中反差太大。
一提起唐伯虎,自然想到風流才子。
可眼前此人,大腦袋,大鬍子,大眼袋,酒糟鼻,鬚髮花白,從脖子到腳都瘦弱不堪,偏偏還挺着個大肚子。
糟老頭子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