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貶謫龍場驛的遭遇,對於王陽明而言,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被調任南京之後,王陽明回了餘姚老家一趟,跟妹夫兼弟子徐愛同遊山水,期間將王門心學豐富完善了一番。接着又去滁州督管馬政,在滁州收了一大堆學生。
父親病重,王陽明回南京探望。他離開滁州之時,滁州諸友和弟子,一直將他送到江邊。
這些朋友和弟子還捨不得離開,乾脆在長江北岸住下來,等着王陽明再次渡江相逢。
此外,南京國子監教務處長,也是王淵的親傳弟子,目前在監生中發展了許多下線。正德九年的會試,必定有無數心學門徒參加,心學團體正在不斷膨脹壯大。
待父親病情稍微好轉,王陽明才動身北上。
那些候在江邊的朋友和弟子,竟有十多人追隨左右,跟着王陽明一起到臨清治水。
全都是狂信徒!
一個人的魅力,不僅要看他說什麼,還要看他在做什麼。
王陽明本來是去滁州督管馬政的,卻經常聚衆講學,固定聽衆就有二百多人。
若只是講學,王陽明跟天天寫詩的舒崑山有何區別?
王陽明還在教學之餘,召集百餘戶流民,於曠野開墾土地,搞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社區實驗。大家團結起來互相幫助,維持社區治安,設立社區條規,建公倉,辦社學。再加上流民可免稅三年,王陽明組建的社區飛速壯大。歷史上,只用不到十年時間,社區人口就翻了三倍有餘,直至民國都還在祭祀王陽明。
王陽明帶着滁州二百弟子,一邊學習,一邊實踐,共同投入到社區建設當中。
正因爲目睹社區的快速發展,不斷趨近儒家理想社會,那些弟子纔對王陽明深信不疑,其中十多個狂信徒更是常年追隨左右。
這十多個弟子,來到臨清之後,跟王淵的弟子槓上了!
雙方都號稱心學門徒,可怎麼也對不上啊。
王淵平時教導弟子,要少說多思、多看多做。於是,弟子們都幫忙做事,也懶得跟這些滁州狂信徒辯解。
狂信徒們直接找上王淵。
這些弟子以蔡宗兗爲首,此君並非滁州人,而是從紹興跑去滁州聽課的,後來做了白鹿洞書院的山長。他問道:“王學士,先生曾言,格物是誠意的工夫,你的格物爲何只是做實驗?未免有些偏頗吧!”
王淵笑道:“先生還說,工夫須在事上磨。只有誠意,而沒有行動,還算什麼工夫?還算什麼格物?做實驗,便是‘在事上磨’的一種體現。”
“那你們物理學派做實驗,有何誠意可言?”蔡宗兗又問。
王淵解釋道:“求真務實,便是誠意。我等研究物理,不盲從盲信,一切都需驗證。我們發現事物,觀察事物,尋找規律,探尋本質,以實驗獲知萬物之理,再以物理來造福於民。先生說知行合一,於物理一道,能通過實驗的纔是真知,有了真知便要去行。”
蔡宗兗說:“你這是先知後行,而非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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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淵笑道:“錯。以實驗獲知物理,便是從行到知的過程。而實驗,也是以既有的認知、假定的認知,通過做實驗這種‘行’,來確定真知。從始至終,都是知行合一!”
蔡宗兗說:“若沒有實驗,難道就不能稱爲真知?先生說,孝爲天性,此即真知。難道孝也要做實驗嗎?”
“我研究物理,孝不是物,是道德!”王淵說。
蔡宗兗道:“原來,物理學派只研究死物,已經落入小道耳。若有一人,盡知死物之理,卻道德敗壞怎麼辦?”
王淵無語道:“物流學派,是對王門心學的補充,並非要取代王門心學。難道一個人只能學物理,不能去學先生的心學嗎?”
“我明白了,多謝賜教。”蔡宗兗抱拳致謝。
以蔡宗兗爲首的十多個心學狂信徒,跟王淵尿不到一個壺裡,甚至有些看不起物理學派。他們的終極目標,是儒家大同社會,認爲物理學派的側重方向已經跑偏了。
王淵不想再解釋,只說:“明日清淤船開始工作,你等都可以來看看,看物理學派是如何造福於民的!”
蔡宗兗回去見王陽明,提出自己對物理學派的看法,其他追隨左右的弟子也在。
聽蔡宗兗說了一大堆,王陽明笑道:“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儘性的工夫,道學問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你還停留在半知未行的階段,而王若虛已經在行了。他立志格盡萬物且去做,便是誠意;他立志以物理造福百姓且去做,便是明善!他欲窮萬物之理,便是儘性而爲;他斬殺貪腐官吏,便是遵德性;他專門鑽研物理,便是惟一精進。”
蔡宗兗苦思不語。
王陽明說道:“王二郎走的路子,雖然跟我南轅北轍,但他卻領會了心學的精髓。而你,還只是學到皮毛,今後要加倍努力才行。心學並非教條,我也非聖賢,亦步亦趨跟着我學是錯的,領會精髓走自己的路纔是對的!”
蔡宗兗似乎想明白什麼,當即拜道:“多謝先生教誨。”
冀元亨也從湖廣到滁州求學,又跟隨王陽明來到臨清。他問道:“先生剛纔所言,唯獨漏了博文以約禮,是因爲王若虛不遵禮嗎?”
“哈哈!”
王陽明笑道:“王二郎可非守禮之人,但他偏偏本經爲《禮記》。他心中的禮,乃世間大禮,而非繁瑣小禮。他跟着我修習心學,只學精髓,不管其餘;他跟着我學《禮記》,也只學禮之真義,而不理會繁文縟節。其性格如此,不能強求什麼。他的物理學派,我也瞭解過,無非‘透過現象看本質’而已。我只要本質,不糾結與現象。”
“透過現象看本質?”劉觀時嘀咕道,這位也是從湖廣跑去滁州求學的。
王陽明點頭道:“這話也是王二郎說的,我印象非常深刻。就像一個人,平時彬彬有禮、尊禮守德,關鍵時刻卻不講道義廉恥。那他的本質如何,便可知矣。王二郎的物理學派,把繁文縟節都視爲現象,把仁義禮智信孝這些視爲本質。就像他們探究萬物之理一樣,只認萬物的本質!”
蔡宗兗又問:“如果不遵小禮,只遵大禮,又該如何明心正意呢?逾越禮制習慣了,怕是大禮都不會遵守。王學士或許能堅持大禮,他那些弟子各個都能有如此心性和定力嗎?”
王陽明反問:“遵小禮者,難道人人都能遵大禮?世間貪官,哪個不是讀聖賢書的?他們可時時守禮?不要看人怎麼說,要看人怎麼做。物理學派的宗旨,是研究天理以造福於民,只要他們能夠真的造福於民,又何必糾結一個‘禮’字?”
蔡宗兗再次拱手,牢記老師教誨。
王陽明笑道:“明日且看他們如何造福於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