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等待多時,皇帝與莊妃終於駕到,也就遲到了兩刻鐘而已(明代一刻鐘爲14分24秒)。
但沒有官員對此心生不滿,皇帝能來上課已經很難得了,遲到半個小時又算什麼呢?
倒是莊妃的出現,吸引了羣臣注意。
一般而言,嬪妃是不參加經筵的,至少從大明開國以來便如此。但又沒有嚴格規定,說後宮嬪妃不能這樣做,就算此舉不妥,也只是違反後宮的規矩而已。
同樣無人反對,因爲規矩早就被破壞完了:第一,經筵不應該在豹房舉行,這是對羣臣的不尊重;第二,嬪妃不應該住在豹房,想想豹房那上萬軍漢,就知道此舉有多麼荒唐。
朱厚照接受羣臣叩拜,笑着說:“諸卿請起吧,不用多禮。”
莊妃蒙着面紗,而且把整張臉都矇住,此刻就坐在皇帝身邊。
大部分官員,都以爲是在避嫌,沒怎麼當回事兒。只有楊慎和另一位年輕官員,望着莊妃目瞪口呆,明顯已經認出那是顧倌人!
已經垂垂老矣的英國公張懋,恭敬問道:“陛下欲讀哪本書?”
這也是沒規矩的表現,經筵內容需提前定下,好讓主講者有所準備,也避免臨時找不到相應書卷。
朱厚照說:“上次講到哪裡了?”
禮部尚書傅珪回答:“《資治通鑑·齊紀之三》。”
朱厚照道:“我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換一本吧。”
傅珪說道:“陛下已將《四書》、《詩經》、《禮經》學完,今日不妨講《書經》。”
明朝的經筵內容,以四書、五經和通鑑爲主,偶爾也講《皇明祖訓》,以及抽講各朝代的治政得失。
“那就講《書經》。”朱厚照從善如流,視線往下邊一掃,很快落在何瑭身上。
沒辦法,這位先生太出衆了,蓬頭垢面想不引起注意都難。
楊廷和剛想宣佈主講官,朱厚照突然指着何瑭:“你來講!”
何瑭起身離席,大搖大擺走到皇帝對面,毫無規矩的盤坐於地。
朱厚照頗爲欣喜,沒想到翰林院還有這般人物,頓時笑問:“卿乃何人,現居何職?”
何瑭回答道:“臣翰林院修撰何瑭,奉命教授翰林院後進如何修史。”
“何修撰開講吧。”朱厚照說。
何瑭等着禮部官員,把一本《書經大全》遞給皇帝。他自己則沒有接書,兩手空空,直接講道:“《尚書》有古文、今文之分,可並行不悖,古今皆講之。日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
背誦了一段原文,何瑭開始夾雜私活進行宣講:“堯帝名叫放勳,他嚴肅恭謹,明察是非,寬宏溫和,誠心盡職……何爲《堯典》?載堯帝之故事而爲萬世常法也!作爲一國之君,應如堯帝那般。陛下久居豹房,每日與左右近臣嬉戲玩樂,稱不上‘嚴肅恭謹’;陛下寵幸小人,稱不上‘明察是非’;陛下喜怒無常,稱不上‘寬宏溫和’;陛下不理朝政,稱不上‘誠心盡職’;陛下……”
大殿裡一片死寂,都傻傻看着何瑭,感覺這位老兄已經瘋了。
把朱厚照和堯帝逐一對比,所作所爲完全相反,就差沒有直接說出“昏君”二字!
朱厚照是不怕被罵的,他早就習慣了,因此還能冷笑以對。
及至何瑭從堯帝講到舜帝,說出父義、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五種美德,朱厚照終於勃然變色。
何瑭說,皇帝長期住在豹房,不每天去給太后請安,是爲不孝;一直冷落後宮,多年來沒有子嗣,是爲不孝;把先皇傳下來的江山搞得亂民四起,是爲大不孝!、
何瑭的言辭越來越激烈,至禹帝時達到巔峰,因爲“禹帝篇”主講君王爲政!
何瑭面對皇帝的憤怒,侃侃而談道:“一國之君,應當‘修身、知人、安民’。陛下荒唐無稽,可否修過己身?滿朝小人橫行,可是知人善任?天下流民四起,可知什麼是安民?君主有九德。一曰,寬而肅。陛下該寬時不寬,該肅時不肅,此一無德也!二曰,柔而立。陛下性格剛烈,且又易被讒言誤導。此二無德也!三曰……”
“何修撰,適可而止吧!”楊廷和終於聽不下去了,何瑭話裡多多少少也順帶罵了他。
朱厚照已經憤怒到極點,卻冷笑道:“讓他講完!”
何瑭把君主九德與朱厚照對比,從而得出結論,朱厚照連一德都沒有。
接着又是爲政,《尚書》說明君不能貪污安逸、放縱享樂,應該兢兢業業。明君不要虛設各種官職和機構,應該讓有才德之人來完成政事。君臣之間應該互相尊重,同心同德……朱厚照全部違反。
何瑭越說越激動,乾脆站起來。他掃視羣臣,又直面皇帝:“《尚書》爲何記載大禹治水?告誡君臣也!爲君者,爲臣者,當以造福百姓爲先。民乃社稷之本,無民耕種則天下饑饉,無民織造則百工不興。而今,人民耕種卻不得其食,人民織造卻不得其物。因此流民遍地,皆不得活也!禹帝開山劈石,乃大水平息,人民安居樂業,自成無上功德,自爲萬世久仰!禹帝一人可治水乎?需選賢任能,君臣齊心,方能安民!觀陛下之行事,皆背離禹帝之德行,乃千古一獨夫是也,後世自當唾之……”
王淵忍不住感嘆:老哥牛逼,竟敢當面罵皇帝是獨夫。
“滾!”朱厚照終於忍不住了,抄起茶杯就砸過去。
何瑭被茶杯砸中,卻若無其事,繼續說道:“臣再來講‘甘誓’,請陛下認真聽書……”
朱厚照猛地站起來,一腳踹翻几案,大喊道:“給我拖出去,廷杖伺候!”
“陛下不可!”
楊廷和帶着內閣和六部大臣,全都出來阻止。
楊廷和說:“何修撰奉命講經,此刻並非臣子,乃帝師也。陛下怎可笞打老師?”
朱厚照憤怒至極:“朕沒有這樣的老師!”
楊廷和說:“奉命講經,即爲帝師。至少在此時此刻此地,何修撰是陛下的老師!”
朱厚照氣得夠嗆,卻又被師生關係阻住,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處理。
莊妃突然開口:“皇帝哥哥,我雖然沒讀過幾本書,但也知道唐太宗和魏徵的故事。此人雖然胡說八道,但陛下乃英明聖君,怎可與他一般見識?何不效仿唐太宗,暫且容忍此等糊塗臣子,讓他回家好生反省今日過錯。”
聽得此言,朱厚照本想要順坡就驢,不再跟何瑭計較,結果何瑭卻不依不饒。
何瑭說:“陛下,臣何錯之有?臣不過是在講《尚書》而已,句句屬實,絕非虛言。難道身爲臣子,對陛下說真話也有錯嗎?陛下確非明君也!”
“好,你很好,”朱厚照冷笑不已,擡手指着何瑭,“你說做官應該造福於民,那就別在翰林院了,去地方上造福於民吧。”
何瑭聞言大喜,當即跪地叩頭,無比真誠而恭順道:“臣,謝陛下恩典!”
這個反應完全出乎衆人意料,朱厚照瞬間感覺中計了,此人今日就是來尋求外放的!
莊妃說:“何修撰,請牢記今日之言,做一個造福於民的好官。”
何瑭道:“臣一日不敢忘記。”
朱厚照此時怒氣已消,望着跪伏於地的何瑭,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居然莫名其妙的對何瑭心生好感。但又抹不下面子,裝作怒氣衝衝的模樣,冷笑着轉身拂袖而走。
經筵大會就這麼散了,羣臣紛紛朝何瑭拱手,以表達對耿直諫臣的敬意。
同時,官員們也私下評價莊妃,衆口稱讚道:“此賢妃也,當爲社稷之福!”
(今天有事,只有一更,明天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