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清倌人姓顧,單名曰盼。
唱曲只是開胃菜,一曲之後,即行酒令。談詩論賦一番,再度獻唱,而且是大唱!
從洪武朝到宣德朝,官妓以大唱爲主,不會大唱沒資格稱名妓。
大唱不僅需要絲竹伴奏,還得有行頭裝扮,輔以背景道具,可理解爲戲劇。但又跟後世的京劇不同,它沒有角色臉譜,演員行頭更日常化。有對白,有唱詞,也有表演,整體表演形式更像西方歌劇。
大唱主要表演雜劇,《竇娥冤》、《西廂記》之類便是了。
明初嚴格來說是禁止私妓的,只有官妓具有合法性。至明宣宗時期,京官下班之後,經常把官妓帶回家,三五成羣開派對嗨皮。當時的都御史劉觀,出門都要帶着藝伎;戶部郎中蕭翔乾脆不理政務,每天都狎妓宴飲取樂。
面對這種情況,明宣宗直接把官妓禁了。失業的官妓變成私妓,民間青樓從此興起,礙於禁令又不敢大唱,於是名妓們紛紛改爲小唱。
小唱不需要舞蹈,不需要道具裝扮,相當於明代的流行歌曲。
明宣宗一死,官妓和大唱死灰復燃,但私妓和小唱卻蔚然成風。到如今,大唱多在比較正式的場合表演,而文人狎妓則以小唱爲主。
眼下這位顧倌人,唱的是改良版《漢宮秋》,選取其中一個片段,只表演王昭君離開長安的故事。
“好高!”王淵嘆道。
顧倌人全程蒙着面紗,看不清長啥樣,給人最直觀的印象便是身材高挑,王淵估算其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
黃嶠拍手讚歎:“難怪芳名顧盼,果然顧盼生姿!”
王淵也被那雙眼睛給電到,在剎那間竟有心動的感覺。
以前在聚賢樓遇到的李倌人,長得只是耐看而已,並且氣質清冷樸素,純粹靠歌聲吸引顧客。
此刻這位顧倌人,歌聲稍微遜色,但那雙眼睛太厲害了。明明蒙着面紗,卻用眉目傳情,讓人下意識認爲她是絕代美女。唱散曲時眼神嫵媚,唱雜劇時卻楚楚可憐,彷彿王昭君轉世再生。
她只視線一掃,就如同跟所有人對話,哀怨的眼神似在求救,直接把王昭君給演活了。
王淵只能感慨:不愧是京城花魁,僅憑一雙眼睛就堪稱妖孽啊。
這還不算完,酒過三巡之後,顧倌人再次表演。
她已經喝得微醺,醉眼朦朧之下,雙眼似乎帶着氤氳霧氣。而且,她還換了一身戎裝,背上斜插兩把長劍,小蠻腰被腰帶勒得盈盈一握。
衆人把席案散開,中央擺放一隻矮几,長二尺、寬三尺而已。
顧倌人突然一個鷂子翻身,雙腳準確踩到矮桌上,並在空中翻騰時拔劍出鞘。
“好!”王淵不由鼓掌喝彩。
絲竹聲起,鼓聲大作,顧倌人便在方寸之間跳起劍舞。
有好幾次,她都半隻腳踏在桌子外邊,彷彿表演失誤要摔下去,卻每次又輕鬆自如的化解,看得客人們心驚膽戰。她手中雙劍更是化作團團光影,配合着柔韌的腰肢,將剛與柔完美結合到一起。
戶部主事曾嶼不禁吟詩:“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首詩吟出來,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讓顧倌人的表演更加驚豔。
劍舞完畢,掌聲雷動,就連王淵都忍不住再次鼓掌。
楊慎亦是心動不已,問道:“姑娘何不摘下面紗?”
顧倌人收劍回鞘,抱拳說:“恐難從命,小女子尚未出閣。”
女子嫁人稱爲出閣,而名妓出閣嘛,大家應該都懂的。
此言一出,衆人驚喜異常,俱都生出別樣心思,卻又不好跟楊慎爭搶。
楊慎扭頭看向王淵,王淵只是喝酒,他對名妓沒興趣,只是稍微欣賞對方的劍舞而已。
楊慎問道:“姑娘籍貫何處?”
顧倌人道:“教坊司。”
“我是問原籍。”楊慎道。
“不提也罷。”顧倌人頗爲高冷,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
楊慎再問:“如何才能讓姑娘摘下面紗?”
顧倌人冷笑道:“以楊首輔之勢,楊公子強令教坊司即可。不但能讓我摘下面紗,還能讓我自薦枕蓆,不費吹灰之力耳。”
楊慎瞬間尷尬無比,被當場懟得說不出話來。
顧倌人收起冷笑,認認真真對楊慎說:“還有一種方法,楊公子幫我脫籍,然後明媒正娶把我娶回家。”
這就是癡心妄想了,楊慎真敢那樣做,怕要被楊廷和打斷腿。
王淵倒是有些好奇,問道:“姑娘如此守身如玉,真的能守住嗎?”
“唯死而已。”顧倌人答道。
如此守節名妓,若只求脫籍爲妾,王淵或許還能幫她贖身。但她偏要明媒正娶,這無異於癡人說夢,有那本事的不會娶她,願娶的又沒那本事幫她脫籍。
而且觀其言行,必爲堅毅之輩,別想着憑藉才學將其折服,也別想着通過甜言蜜語就讓她愛慕。
顧倌人把雙劍往桌上一拍,說道:“諸位皆爲仕宦名流,或許可以逼迫教坊司讓我出閣,但出閣之日,便是我自盡之時。我勸諸位收起別樣心思,若想聽曲,我唱便是,喝酒、劍舞也可以奉陪!”
“哈哈哈哈,”戶部主事馮馴哈哈大笑,“如此奇女子,怎可褻瀆?我敬姑娘一杯!”
衆人紛紛敬酒。
楊慎也只得收起心思,恢復正人君子形象,問道:“姑娘可懂辭賦?”
“只是略懂,”顧倌人說,“我不怎麼喜歡讀書,倒更喜歡紙上談兵,楊公子願意跟我談兵事嗎?”
楊慎被鬱悶得不行,擺手道:“罷了。”
黃嶠指着王淵,笑道:“我妹夫知兵,你們可以談兵事。”
顧倌人立即說:“王二郎戰無不勝,我又不傻,怎會班門弄斧?”
衆人聞之絕倒,文也不比,武也不比,這位名妓好難伺候啊。
顧倌人似乎對自己的劍法很自信,說道:“我倒是可以跟王二郎比試劍舞。”
王淵也不慣着,當場拒絕:“我只會殺人,不會跳舞。”
“那就比殺人,”顧倌人說,“你我在此論劍,或我殺了你,或你殺了我。”
楊慎連忙勸阻:“元宵燈會,何出此血腥之言。”
顧倌人根本不甩楊慎,拔劍指着王淵:“敢是不敢?”
王淵搖頭道:“你這不是比劍,你這是在求死。就算你能用劍殺了我,妄殺朝廷命官,終究還是個死罪。”
“死又何妨?”顧倌人冷笑。
王淵嘆氣說:“我雖然不是好色之徒,但頗爲欣賞姑娘的劍舞。你若堅貞不屈,我幫你贖身脫籍便是,何必一心求死呢?”
顧倌人道:“我說了,我不會與人做妾!”
“我也沒說要納妾啊,”王淵笑道,“你脫籍以後,可以自去。若無生存之力,在我家做傭工也可,找到合心意之人自己嫁了也行。”
顧倌人愣了愣,隨即又不屑道:“多謝王學士好意,但沒那個必要。”
王淵嘆息一聲,也不再勸。
此女一心求死,拉不回來的。因爲即便能夠脫籍,也很難再嫁良人,這輩子也難逃爲奴爲妾的命運——其實可以嫁給無權無勢的平民,但這位姑娘心高氣傲,估計也看不上沒本事的。
氣氛愈發尷尬,今日作樂之興,已快被顧倌人給敗光了。
顧倌人猶豫再三,似乎感受到王淵的好意,突然問:“王學士真想看我的臉嗎?”
王淵回答道:“有點好奇,但沒必要。”
顧倌人卻突然笑了:“王學士待人以誠,小女子自然投桃報李。諸位也可一觀,只是莫要後悔。”
顧倌人擡手去揭面紗,衆人紛紛翹首以待,隨即集體爆發出一聲驚呼。
面紗揭下,左半邊臉完美無瑕,右半邊臉卻有一道猙獰傷疤。
那道傷疤從眉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將美感完全破壞。誰都沒料到,昨日選出的元宵花魁,居然是一個已經破相的女人!
顧倌人卻非常自豪,摸着傷疤說:“我被送進教坊司的第二天,就有管事想要強暴我。當時我打爛杯盞,用瓷片在臉上劃一道口子,再頂着管事的喉嚨說:你死,或者我死!哈哈,那管事居然被我嚇得當場尿褲子。”
無人說話,船上只剩下顧倌人的笑聲。
良久,楊慎突然站起來,拱手作揖道:“之前言行,有辱姑娘名節,還請姑娘海涵。”
衆人紛紛起身行禮,以表達對貞潔女子的尊重。
只有王淵還坐着,慢悠悠喝下一杯酒。
顧倌人見狀問道:“王學士被嚇到了嗎?”
王淵笑道:“你這纔多大的疤?碗口大的疤我見多了,還是我親手砍出來的。”
“確實,王學士不可能被嚇到,”顧倌人點頭說,“今後王學士想要聽曲,或者想要觀賞劍舞,可隨時來聚賢樓,我只收你半價。”
王淵樂道:“我還以爲免費呢。”
“我願給王學士免費,聚賢樓可不願。”顧倌人覺得跟王淵說話最輕鬆,忍不住開起了玩笑。
王淵盯着她臉上猙獰的傷疤,又盯着她手裡的寶劍,突然說:“我倒是可以你給尋一個夫君,保證不是做妾那麼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