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衝牽着馬兒,早已在承天門外守候多時。他在人羣當中找到王淵,立即迎上去說:“二哥,牙行帶我去看了好幾處房子,有兩處我覺得挺好,哪天你抽空親自去選一下。“
“不用找房子了。”王淵也懶得騎馬,只牽着阿黑步行出城。
周衝驚訝道:“那繼續住客棧?”
王淵解釋說:“工部已經安排了房子,我也是散朝之後才知道的。”
“考狀元就是好,朝廷還帶送房子的,怕有好幾進院落吧?”周衝頓時就樂得合不攏嘴。
王淵笑道:“你倒是想得美,能有個單獨的院子就不錯了,我估計是好幾個人合住一院,就跟當初在昆明租房差不多。而且那房子也不是朝廷送的,只是暫時住在那裡而已。”
周衝失望道:“朝廷可真小氣。”
不但是狀元、探花、榜眼,就連館選出來的庶吉士,工部都會幫忙安排住處。另外,司禮監每月免費提供紙墨筆等文化用品,光祿寺免費提供早晚餐,禮部每月發錢買蠟燭。
說白了,就是包吃、包住、包日常用度。
但法定用餐只有一日兩餐,畢竟皇帝也只一日兩餐,想吃三餐必須自己花錢買一頓。
禮部的膏燭錢也很有意思,按制每月可領三錠寶鈔,官價即十五兩銀子。可在實際操作中,既不能每月發十五兩銀子給翰林官買蠟燭,也不可能每月發一沓廢紙寶鈔——那就,直接髮蠟燭吧。
周衝又問:“丫鬟和婆子還買不買?”
王淵搖頭說:“不買了,估計阿黑的馬棚都不好找,更別提安置丫鬟和婆子。”
新科進士集體到文廟祭拜孔子之後,王淵和探花餘本就搬進工部提供的住宅。至於榜眼楊慎,當然是住在自己家中,不用來跟苦逼北漂們擠宿舍。
隨後幾日,王淵和其他進士們,都忙着拜謝主考、房師和業師。
會試主考官是閣老劉忠,當然不可能誰都見。二三榜進士只能遞上拜帖,以此表達自己的尊敬之情,能在劉府的會客廳喝杯茶就算有面子了。
但是,一甲進士,劉忠肯定要當面接見。
王淵作揖見禮:“學生王淵,見過劉閣部。”
劉忠微笑攙扶:“狀元郎不必多禮,且坐。”
王淵坐下說道:“有賴閣部賞識,學生才僥倖中試,今後定不負提攜之恩。”
劉忠意興闌珊,嘆氣說:“我是反對你當狀元的,至於今後如何行事,你且好自爲之吧,這些都跟我無關了。劉瑾雖除,攀附閹黨之人不減,而你這個倖進狀元,很可能被幾方勢力當成靶子圍攻。”
王淵沒想到劉忠居然說得如此直接,驚訝道:“聽閣部的語氣,似乎打算致仕?”
“過幾日便走,”劉忠說道,“我與王德輝(王華)乃多年好友,你又是王伯安(王陽明)的弟子,所以纔在離京之前提點你幾句。場面話我不說了,你且記住這些。朝堂之中,一爲錢寧,二爲張永,三爲楊介夫(楊廷和)。錢寧只要錢,誰擋他撈錢,誰就是他的敵人。張永和楊介夫在大事上合作默契,在小事上紛爭不斷,你選擇依附任何一方,都不會有什麼問題。但你若想做孤臣、倖臣,必然遭受這二人的聯手圍攻。”
劉忠就是想當孤臣,結果成天受夾板氣。
王淵揣摩一陣,問道:“西涯公(李東陽)呢?”
劉忠頓時笑道:“他是神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許多事情,他是不管的,臨老且病重,只在乎自己死後的名聲。”
王淵抱拳致謝:“閣部提點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劉忠擺擺手,搖頭嘆息:“唉,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隨口給你多講幾句。切記,要麼依附張永,要麼依附楊介夫。若想做孤臣,可以跟錢寧走得近些,但又不能走得太近。你文武雙全,可以早日去沙場建功,這樣纔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言盡於此,且去吧。”
主人送客,王淵只能告辭。
劉忠這些年的遭遇頗爲詭異,他因反對劉瑾而被扔到南京。“倒閹派”覺得劉忠是自己人,於是將他提拔爲南京禮部尚書,接着又改任南京吏部。
其他被扔去南京的大臣,都在想着如何扳倒劉瑾,而劉忠卻在搞本職工作。他不管誰是閹黨,也不管誰是清流,反正只要貪贓枉法的就給予處罰,一次性查出一千多個官員。接着官員大考,劉忠又處理了一千多官員,而且建議糾察官員不必等到六年一次,隨時隨地都應該整頓吏治。
好嘛,這條建議很合劉瑾胃口,成爲劉瑾清除政敵的利器,無數文官因此被罷免,其中不乏被栽贓誣陷者。
於是劉忠莫名其妙成了閹黨,被調回京城當吏部尚書兼翰林學士,還專掌制詔之權。
劉忠怕了,請求致仕,皇帝不允。
及至劉瑾倒臺,文官得勢,劉忠以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正式成爲內閣重臣。雖然他依舊兼任吏部尚書,卻已經失去對吏部的掌控,誰讓他一條吏治建議,導致無數文官被劉公公下獄呢?
太監張永得勢之後,深知劉忠在文官體系被孤立,於是想要拉攏這位重臣。寧夏造反平定,不關劉忠屁事,卻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事實上成爲張永一黨,清流們對劉忠更加敵視。
劉忠有苦難言,兩度被迫成爲閹黨,心裡卻又不想閹黨,嚇得再次請求致仕。
皇帝不但不允許,還讓劉忠主持今年的會試,劉忠乾脆專心當起了孤臣。故意公開表達對張永的不滿,既不依附太監,也不跟其他文官結黨。
然後他就慘了!
就在前幾天,楊廷和親自來跟劉忠說,你這次會試搞得不行啊,好多考生的文章有違禮制卻被錄用。
說得很委婉,其實就是張永與楊廷和,聯手逼迫劉忠辭官。
劉忠再度請求致仕,皇帝依舊不允許,朱厚照需要這樣的孤臣。但劉忠這次已經下定決心,他準備以修祖墳爲藉口回鄉,然後就賴在老家不走,到時皇帝肯定答應他辭官。
正因對朝廷心灰意冷,已經決定走人,劉忠纔會對王淵說那些話。
一來,王淵是老朋友兒子的弟子,隨口提點幾句;二來,劉忠希望王淵當孤臣,繼承自己的衣鉢;三來,王淵的殿試文章,其實非常討劉忠喜歡,他評分第三等只是不想王淵太招搖。
官場就是這樣,是人是鬼很難分清。
給王淵文章評第一等的楊一清,其實是楊廷和一黨。而給王淵評第三等的,卻是真正的孤臣,而且真心爲王淵考慮。
館選庶吉士期間,劉忠便回鄉修祖墳去了,此生不可能再入朝堂。
王淵前去拜謝王陽明的師恩,師徒二人談及此事,王陽明也是忍不住一聲嘆息。
因爲,王陽明跟劉忠的性格很類似,做官往往對事不對人,也不願站在任何一方依附其下。等到李東陽致仕,王陽明失去了大佬照應,多半也會步劉忠的後塵。
“汝欲做孤臣耶?”王陽明問道。
王淵想了想,回答說:“吾欲做社稷之臣。”
王陽明哈哈大笑,甚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