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畫沙迴避

[44] 畫沙迴避

我以爲我病得快要死了,誰知飽吃了一頓美食,滿睡了一覺之後,又活過來了,像平時那樣健康。

我一個人走到畫室,在週末,這兒一個人都沒有。在此靜坐了很久很久,終於忍不住想畫一幅畫。畫板、畫布、圖釘、油筆、顏料、畫架、調色板……最重要的是一張躺椅,因爲我身體虛弱,並非像往日那樣健康,必須偎依在躺椅裡才能畫畫。

從來沒有這種心灰意懶同時又積極亢奮的情緒。面對畫布,我迫不及待地撲上一筆,同時又極力壓抑自己不要畫上去。就是這樣,畫布上出現了一筆又一筆的色塊。我要畫什麼?沒有準備,可是我決不容許畫上一筆違背自己心願的顏色。斜躺在椅子裡面,左手託着腮,右手擎着筆,擡起胳膊往前伸的時候,就已經吃力。只有在大腿和肩胛都痠麻了的時候,才勉強換一個姿勢。

誰像我這樣清淡乏味而又豐富多彩呢?誰會像我這樣畫畫?屈指可數的繪畫高手,哪一個像我這樣把自己的呼吸、血液、體溫、眼淚、靈魂都融進畫面中去呢?我與誰也不能同爲一列。有誰像我這樣博學廣識,同時又目不識丁呢?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活得坦蕩無忌,同時又負重累累,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同情我。雪朋怎麼樣呢?曾經我把她構想爲十全十美的意中人,然而就是由於這樣,我被自己重重地傷害了,幾乎差一點“病死在牀上”。她根本就不是我只憑臆想就可以認識的人。由此,我應該懂得,我本來!的確!應該!就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一個與世上所有人都不相同的怪物,我更應該永遠這樣獨立地生存下去,永遠都不與任何人苟同,永遠都是高傲的自尊和坦蕩的自信。

在畫布上,出現了遠山、孤島、海水、天空、沙灘和房屋,就是我曾遇過的那個海邊。沙灘上坐着一個心情沉重的年輕人,那就是我。此外,沙灘上還有隨便的另外幾個人,他們都是那麼孤立。

海水動起來了,沙灘亮起來了,天空運動起來了,它們充滿了無窮的活力,它們的色彩每一筆都耀眼奪目,都在閃閃地跳躍。天空是淡藍色的,沙灘是金黃色的,海水是綠色與黑色交雜的,遠山是灰色的,海島是褐色的,它們無不隱含了洪猛浩瀚的力量,隨時都要爆炸和翻滾,它們需要運動!可是,它們一切都是靜止的,那個低沉的年輕人,那另外一些灰色的人,或站的、或走的、或游泳的,都壓抑着無比靜止的力量,無比靜止,無比孤立……它們似乎要千古萬代地固定在輪廓上,一絲不挪地靜以待斃!極靜與極動正在進行着激烈的對抗。我的畫筆一片一點地把色彩畫上去,畫面便一點一片地呈獻出使人極度壓抑而又極度高亢的情調,能使人瘋狂,能使人死寂。

畫累了,我丟下畫筆站起來,到窗邊瞭望。外邊一個人,是紅璞鳳,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學府大門。許久以來,只要我們提到他,十有七八是談論他的戀愛史,問詢他目標追進到第幾十幾個了。他是倒黴的,一個一個的女孩接近了他又拒絕了他,不願意追隨。有一次,他聽說香兒姑娘跟一個男人去了某酒店,便不惜苦力在夜晚奔跑了十餘里,守侯在酒店門口,而實際上香兒姑娘早已在宿舍裡安睡了。有一次他和雨兒姑娘一起散步,竟然將姑娘擁抱起來,雨兒驚恐萬狀,奮力掙脫,跑回去好好哭了一場。有一次,他直接跑到單雅家中,對着單雅一家人瘋言癡語,被單雅兄弟罵了出來。有一次歌潔把棉袍忘在窗戶上,他摘下來穿了一天,陶醉了一天。他給皮舞姑娘寫情書,秉燭夜戰,百封換不回一封,卻把皮舞姑娘惹得煩惱了,把情書分給衆人觀閱,並對人朗讀,璞鳳羞憤難當,紫漲着臉揮拳砸向皮舞,被人截住……

璞鳳同志可悲可嘆的戀愛軼事很多,他很能幹,在城市裡攬到了不少業務,掙了不少錢,他把一多半花給了女孩們。我常常在背地裡對他談笑風聲,可在此一刻,望着大步流星走着的璞鳳同志,實在是笑不起來了。如果,如果有人對着我提到“雪朋”兩個字,恐怕,我會昏厥在地不省人事的……

哼……雪朋呀,你——

條憑掀開史鍾茹的袖口,塞進去一樣東西,茹女郎哭笑不得,欲要怒斥他,卻嚴厲不起來。條憑一面聊牙,一面偷偷從鍾茹的領口向裡面看**……雖然看不見,卻讓多少好漢冒火!他拉起鍾茹的領口,要往裡面塞東西,鍾茹用手打開了,一臉煩怨。魯魯忍無可忍了,攔腰將條憑擼起拖到一邊,說:“你小子真膩歪!”沒想到條憑連推帶撩地又跑到鍾茹桌前,反斥魯魯:“你少來管!鍾茹喜歡我來的,我們好哇,你嫉妒啦?”魯魯“呸”地吐一口,轉身走了,旁邊隨着竹太宇和藍克他們輕蔑的嗤笑聲……

——負罪感太重。

雪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我做出否認,她是一個優秀的女傑,她隨便一段表演,都會使我信以爲真,每次看到她,無論在做什麼,都會使我產生錯覺。她輕而易舉地笑度一個被她屈服了的人,鬧劇玩家,純情少男,肉麻!她能夠從容不迫,讓事事在發生前後都易如輕風,一笑可置,因此而——實在太聰明,不愧爲女傑!

看看我的畫面,名字應該叫做“海邊”?這是一幅多麼刺人心神的畫,藍色是刺人的藍色,黃色是刺人的黃色,海水之中的黑色和綠色,又是那麼凝重和冷酷。顏色的效用已經擺脫了本身的屬性,只要你敢畫,羣青色會比硃紅色更熱烈更激動。在這幅畫上,黃沙的面積佔去了三分之二,那麼,此畫的名字就叫“沙”吧。這幅畫定型了一個關於我的親身故事,使我想到了,要——

……在薄如蟬翼的飲料瓶裡,發出一聲慘叫,這慘叫猶在耳邊,毛骨悚然,它已經不再是“神秘女王”的叫聲,也不是那個活的女玩偶的,而是貝安瑟的,我的慘叫聲,猶如THE WALL……

……讓我在深思熟慮之後弄懂一個真面目,算了吧?不能!一場暴雨淋溼了校園裡的孩子們,他們衝進樓門。雪朋和茹女郎手拉着手,被雨淋了,她們衝進樓門,跺跺腳,用手理理頭髮。茹女郎的頭髮淋溼了,由於粘貼而變得醜陋了,可是雪朋經雨水一淋,反而更美了。女郎拽她快走的時候,她匆匆朝玻璃上瞅瞅,那一瞅是焦急的,但是看見玻璃上映着更俊俏的面龐時,嘴角微微一上翹,隨即輕鬆地追了上去。這已經是弄懂了的真情實景,在你蒙受糟糕之前……

真面目在哪兒?爲何竹太宇向我投來揶揄的目光?爲何茹女郎衝我詭詐地一笑,爲何卜懂莫名其妙地拍我一下?爲何方流日對我微笑,小島的人慾言又止?有人竊竊私語,就連高大的璞鳳同志,也奇怪地瞥我一眼,難道一切已經……不好!

——我要回避!

莫麗進來了,她說:“安瑟……”

收起畫來,收起筆來,收拾好桌子,鎖上鎖。收拾好牀鋪,收拾好櫥子,收拾好證件和錢鈔……你要怎樣?我要回避!您去哪兒?去幹什麼?……休問!

莫麗倚在門口不動。她用一種恁樣的目光盯着我。

“對不起,讓我過去好嗎?”

她……移開了,讓我走出畫室去。

貝安瑟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需要思考——是誰寫了一封神秘的信送給他。但是他不思考,他把所有問題統統丟在了廢紙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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