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酒店的茶餐廳裡,邵逸夫坐在他喝了幾十年茶的老位子上,飲下午茶飲得舉止從容,半點看不出被輿論影響的樣子。
邱德艮哈哈笑道:“六哥,這次你可被那後生給將了一軍。”
邵逸夫邊喝茶邊笑道:“將軍倒是算不上,不過確實有點小麻煩。”
邱德艮與邵逸夫兩人是在50年代末認識的,當時邵逸夫是南洋影業大亨,不過回香港創業仍舊屬於一窮二白、東山再起,而邱德艮不過是個白手起家的小院商。
兩人最初是純粹的生意合作關係,爾後陸雲濤進軍香港影壇,邱德艮搖身一變成爲陸雲濤的手下大將。之後的十年時間裡,邱德艮與邵逸夫都是敵對關係。
直到陸雲濤空難死後,邱德艮將自己手下影院脫手,其中最大的幾家戲院全部賣給了邵逸夫,兩人這才成了私交好友。
邱德艮看看遠處的維多利亞灣,笑道:“我們兩年多沒一起喝茶了吧。”
邵逸夫說道:“邱兄你這幾年做得風生水起,哪裡有喝茶的時間?”
兩人聊了一通瑣事,敘舊完畢之後,邵逸夫才說道:“聽說康劍飛的《尋秦記》準備在宋城取景?”
宋城是邱德艮投資新建的歷史文化遊樂園,裡面的全是仿宋古建築,由三年前開始興建,到現在爲止陸陸續續已經完工了。
“這個我倒是不怎麼清楚,宋城是我家老三在管。”邱德艮笑問,“怎麼,六哥是想讓我不接鳳凰臺的生意?”
不論是TVB還是鳳凰臺,說穿了都沒有自己的片場。TVB平常拍戲都在清水灣片場拍攝,但那個片場是邵氏影業公司的,TVB在邵氏片場拍戲需要付租金——雖然這租金收得很便宜。
至於鳳凰電視臺,只在電視臺大樓裡有自己的攝影棚,所以以前麗視拍古裝戲的搭景要遠遠不如TVB的古裝戲。
而現在康劍飛要拍攝《尋秦記》,跑去大陸或臺灣取景都成本太高,自己選地搭景又費力不討好,最理想的就是在邱德艮的“宋城”取景。那裡有各種仿古建築,只需要交一筆租金,連搭景的功夫都省了,而且拍出來的實景效果會比TVB的搭景戲好得多。
邵逸夫用非常和善的語氣說道:“我可沒那麼霸道,哪裡能攔住邱兄不讓你做生意。不過鳳凰臺的戲製作精良,想必租金收貴一點,他們也會接受的。”
邱德艮心頭有些鄙視邵逸夫的小器,這麼點破事居然還親自開口,平白降低了彼此的身份。他建設宋城本來就是爲了賺錢,作爲香港唯一的仿古建築羣,今後必然會有很多古裝戲在宋城拍攝。而康劍飛的夢工廠和鳳凰臺,都是潛在的大客戶。要知道修建宋城前後花了他六千多萬,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本呢,邱德艮腦子有問題纔會亂搞。
有些時候,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不是朋友一句話,拍拍胸脯就能搞定的。
不過兩人多年的交情擺在那裡,邱德艮還是說道:“那行,我跟老三說一聲。”
下午茶喝完,邵逸夫走出半島酒店,無視那些蹲守採訪的記者,直接坐車回電視臺。
路過方逸華的辦公室時,邵逸夫又聽到自己的小妾在發脾氣,忍不住皺着眉頭走進去,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之後,才說道:“下面的人做錯事是該罵,不過這種無名火還是不發爲好。”
方逸華把一份表格扔在桌子上,說道:“這是前兩天的收視率,《萬水千山總是情》的收視率快跌破20點了!自從康劍飛那個衰仔開了記者會,現在好多人都在罵TVB,連綜藝節目的收視率都在掉。”
“那麼嚴重?”邵逸夫略微有點詫異,一般來說電視臺鬧得再厲害,也不會影響到收視率的。觀衆看了新聞最多罵兩句,晚上看電視該收哪個臺還是哪個臺。
方逸華把皮椅上一堆報紙抱起來,說道:“你看看,這些報紙都是怎麼寫的?說什麼我們不正當競爭,說什麼TVB欺行霸市。最可氣的是,剛剛警方還有人來問詢我,說懷疑我跟莫紹聰被威脅的案子有關!”
“發火解決不了問題的,好好的想想怎麼做好節目吧。”邵逸夫拍拍方逸華的手臂說。
方逸華強壓着心頭的火,說道:“我準備讓《萬水千山總是情》提前完結,然後上馬金鏞武俠劇。”
邵逸夫點頭道:“也算是個辦法。”
金庸劇一向是電視臺的收視良藥,只不過金鏞劇的版權費太貴,電視臺一般更喜歡改編版權費便宜的古龍劇。像今年初從麗視跳槽到TVB的蕭笙,此人就以金鏞武俠劇見長,但他在麗視兩年裡,數次建議拍金鏞劇,都被電視臺否決了,因爲拍金鏞劇太費錢。
一部金庸武俠劇拍攝出來,給金鏞的版權費就幾乎快佔了製作成本的一半,稍不注意就要超支賠本。
(注:因爲大多數演員都是拿的固定薪水,所以拍攝電視劇時的人工費用,一般算在電視臺的行政預算裡。也就是說,鳳凰臺拍攝《陀槍師姐》,平均每集一萬五的製作成本,不包含監製、導演、編劇、演員等工作人員的片酬)
邵逸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掏出一根雪茄點上。他其實甚少抽菸的,不過最近被康劍飛一氣,抽菸的頻率又開始大起來。
康劍飛在記者會上的那番話一說出來,在香港工商界可是石破天驚,不少人都饒有興趣地等着看好戲,想看看康劍飛這頭初生牛犢怎麼鬥邵逸夫這頭大老虎。
雖然康劍飛和各大媒體都沒指名道姓地說出邵逸夫的名字,但含沙射影的描述已經很清楚了,連帶着邵逸夫都成了富豪圈子裡的談資與笑話。
一些報紙顧忌邵逸夫的名聲,只是繞着彎子說事;一些報紙爲了銷量,則是唯恐天下不亂,甚至把康劍飛的話一字不漏的刊載。
在報紙上,康劍飛被比喻成了衝向風車的堂吉訶德,是徹徹底底的悲情英雄和受害者。特別是他在發言中所提的“香港夢”,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因爲如今香港500多萬的人口中,80%是最近30多年才移民過來的,他們共同經歷了一場香港夢。
而最近10年纔到香港的新移民,更是把康劍飛看做是創業偶像,旗幟鮮明地站在康劍飛這邊。因爲他們也同康劍飛一樣,正在遭受着各種歧視和打壓,他們也希望能同康劍飛一樣事業成功。
至於那家《香江早報》,並沒有如康劍飛號召的那樣無人購買,因爲連續的爆炸性新聞後,許多喜歡看八卦的讀者成了其忠實觀衆,此後的銷量居然一直穩定在一萬份以上。可以說,《香江早報》也是這次事件的贏家,雖然其主編被狠揍了一頓,但這家報紙的老闆卻是賺大了。
而鄭淑瑛這個女人則沒那麼好運氣,連出門都會被人認出來吐口水,不得已之下灰溜溜地躲到馬來西亞去了。
邵逸夫自然不是好惹的,他纔不會像方逸華那樣搞小動作,要做就是直接掐住康劍飛的脖子。今天找邱德艮喝下午茶只是其一,他明天還要約香港電檢處的頭頭出來吃飯。
在香港混了幾十年,邵逸夫還是認識不少人的。約出來吃吃飯,再稍微打點一下,雖然不能讓電檢處直接槍斃夢工廠的電影,卻可以在關鍵時候多卡幾下、多剪幾刀,把東方夢工廠弄得欲仙欲死。
此時的香港電檢尺度很大,但卻比80年代中期嚴格得多。露咪咪露屁屁無所謂,但涉及內地政治或者抹黑內地形象的電影卻一律槍斃,比如幾年後影響很大的《省港旗兵》、《表姐,你好嘢》、《國產凌凌漆》等電影,放到現在絕對不能通過電檢處的檢查。
這是因爲港英當局避免與內地摩擦,不過等到中英香港問題談判破裂以後,英國佬就不再顧忌那麼多了。就算是電影情節把內地往死裡黑,在香港也是照映不誤,到那時電檢處幾乎就沒了多少實質作用,什麼片子都能通過。
不過現在嘛,電檢處卻可以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卡一下康劍飛的片子,而且還不會給人留下口實。
當然,邵逸夫這一手也用不長,不然他當初早用這招對付鄒文懷了,哪裡還會有嘉禾的興起?最多暫時給東方夢工廠添添麻煩,讓康劍飛狠狠地損失一筆錢而已。
邵逸夫被康劍飛挑釁之後,氣憤之下也想玩黑的。但現在兩邊的矛盾公開後,康劍飛那邊一出事,不管是不是邵逸夫乾的,他肯定是第一個被懷疑對象。
最讓邵逸夫顧忌的,還是康劍飛說的那番話——康劍飛還年輕,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東山再起,而他邵逸夫已經80多歲了,沒那麼多精力跟年輕人鬥狠。真把康劍飛逼急了,一把火燒了TVB的片庫,那纔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邵逸夫說起來名望高,但康劍飛也不是可以隨便打發的小角色,不是說壓就壓得住的。
香港不是誰能一手遮天的地方,當初霍大亨可是被港英政府打壓,港府直接通過行政手段,讓霍大亨的樓盤斷水又斷電,可別人現在卻越活越滋潤。這裡面內地政府可沒幫上什麼忙,當時內地鬧運動鬧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工夫管霍大亨這個紅色資本家,完全是霍大亨以一己之力給硬扛過來的。
邵逸夫的秘書敲門進來,遞過來一封請柬道:“董事長,康劍飛叫人送來的!”
邵逸夫打開一看,居然是康劍飛21歲的生日宴會請柬。
前兩年康劍飛過生日都沒請過邵逸夫,這時突然送封請柬來,不是噁心人是什麼?邵逸夫直接抄起來扔垃圾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