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珠是被一聲威嚴的咳嗽聲喚回神的,擡眸一看,國師大人已經坐在上頭,面前鋪着一本書冊。
謝蠑有些不太贊同地看着皇帝,眉毛微蹙。
見過禮後,便開始講習了。這種一來就是高程度的課堂,對於還是新手的莫珠,實在是一種折磨。
又是一輪狂轟濫炸,莫珠聽得昏昏欲睡,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莫珠一邊勉力打起精神,一邊焦急地等着丞相大人出現。
“陛下,中庸之道已學習一月有餘,今日可有什麼新的想法?”謝蠑忽然點名,看着走神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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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珠心中嚇得魂飛魄散,何曾聽過什麼中庸,平庸二字倒是常常聽到,她腦中快速飛轉,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謝蠑略有些失望,“陛下今日似乎有心事,可是爲朝堂爭議之事?”
莫珠唯有點頭,神情是真切實意的憂心忡忡。
“陛下可慢慢琢磨,不必憂慮過重。書中得來終是淺淡,還需躬身實踐,歷練一二,方能真正體會於心。”謝蠑語重心長,然後看向旁邊神情淡然的謝漣,“謝漣,方纔那個問題,你來答。”
謝漣起身,衣袖飄然,從容不迫地一一道來,莫珠側頭看着他,玉帶束髮,溫潤儒雅,侃侃而談,雖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但應該很有自己的想法。
他說完後,一向嚴肅的先生也露出了一絲欣慰的淡淡笑容。
但謝漣似乎並不怎麼歡喜,神情倒稱得上有些落寞,落座後,垂首不再言語。
又講解了一會兒,讓史瑜回答了下一個問題,謝蠑方說道:“今天的課便講到這裡,還望諸位回去多多琢磨。陛下,請留步,臣還有話對您說。”
他看向明顯長舒一口氣的皇帝,神情越發嚴肅。
莫珠剛松下的一口氣又提起,乖乖坐回了位置。
不同於幸災樂禍的史瑜,謝漣似乎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沒有說些什麼,收拾好文具書冊,與史瑜一同出去了。
一時室內只有兩個人,窗外隱約傳來風吹鐵鈴的鐺鐺聲,鐵馬冰河踏蹄而來的壓迫感從上頭洶涌壓來,莫珠在先生嚴厲的注視下,不消一會兒已是冷汗溼衣,脣色發白。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謝蠑似乎嘆息了一聲,開口說道:“陛下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怯場過了,今日朝堂上笑而不語,已是有故弄玄虛之嫌,此刻書堂上又頻頻走神,心怯如此,一日三省,陛下今日出錯太多,理當反思一二。”
莫珠被訓了一頓,卻從來不曾這樣被文雅的訓斥,往日掌事嬤嬤的教導,可是非打即罵的,她連連點頭,說道:“先生說的是!”
謝蠑又是一嘆,“陛下也應該注意自己的儀態,身爲人君,怎能如此毛躁,君子淡如水,氣質如蘭,行事從容坦然,底下的人方能信服。”
莫珠又要猛點頭,及時止住,學起了謝漣方纔的樣子,斂袖俯首,說道:“多謝先生教誨!”
她上道還是挺快的,謝蠑這才稍露欣慰之色,說道:“今日朝堂上所爭之事,非臣能左右陛下之意,只希望陛下爲天下民生着想,一代君相的軍功名望,與一世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輕孰重,陛下還須三思。”
莫珠點頭,卻不說話。心中只想衛丞相爲何還不趕來,他再不來,國師大人便要給皇帝偷開小竈了。
謝蠑正要繼續勸說,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悠然醇厚的聲音,“謝國師,這是要以先生身份,左右陛下立決策嗎?”
莫珠回頭一看,只見衛丞相立在門口,玄衣玉冠,腰佩紫綬,美髯長鬚,說罷才與皇帝行禮。莫珠連忙起身,請他免禮進來。
雙方落座,衛斐雲繼續說道:“國師大人如此行事,恐非君子所爲。”
“臣並非要左右陛下決策,只是爲君主出謀劃策而已。衛丞相這扣帽子扣得未免太匆忙草率。”謝蠑穩坐如泰山,面不改色,絲毫沒有訝然衛斐云爲何會突然出現在書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繼續了朝堂的爭論,一旦投入,便忘記了四周的人。莫珠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趁他們越爭越烈的時候,悄悄地退出去了。
那兩人爭論了半天,不能說服對方,都有些累了,這才察覺皇帝已經自行離開,不禁面面相覷,謝蠑說道:“陛下也變得狡猾了,衛丞相,這一招大概是跟你學的。”
衛斐雲一哂,說道:“非也,謝國師纔是陛下正經先生,恐怕是向你學的。”
“哎,總歸陛下已經長大,有自己的主見了,我們吵了那麼半天,也無濟於事。”謝蠑只能一嘆。
衛斐雲頷首,說道:“這也是好事,由他去吧。我們只能在旁幫襯一二了。”說完這些,衛斐雲從袖子裡摸出一份花名冊,說道:“開科取士在即,謝國師的公子如今也已到了年紀,漣公子驚才絕豔,不亞於先生當年,爲何不見他上報名字?”
謝蠑接過那名冊一看,都城適齡的公子除去身有殘缺或走武將仕途的,基本都已有志於赴試,而唯獨謝漣,不見他的名字。衛斐雲細細瞧着這位老友的神色,心中已經瞭然些許,“漣公子大概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如今這些孩子都已經長大,到底不比當初了。”
謝蠑極力壓住怒氣,等着回家再訓斥自己兒子,當下只能向衛斐雲稱謝,“多謝衛丞相的提醒,不然我這個父親至今仍舊瞞在鼓裡。”
“謝國師稍安勿躁,不要對漣公子輕易動怒,那孩子實在十分優秀,即使不走考科之路,將來也是能有大才的。”衛斐雲見謝蠑手指都握緊了,知道他已經十分生氣。
莫珠從書齋溜出來後,禮公公連忙上前,躬身說道:“陛下可是要擺架回琉光殿?”
莫珠搖搖頭,往四周看了看,問道:“可曾看見莫御侍?”
禮公公一頓,他哪裡會在意這小小的御侍,連忙吩咐左右去尋莫御侍。看來是自己走掉了。莫珠不自覺地跺了一下腳,說道:“我……朕就在這裡等莫御侍,哪裡也不去。”
“是,是!”禮公公連忙應道,因爲皇帝生氣所以冒起了冷汗,下次可要好好看着莫御侍了,不讓她亂跑。
溫念簫正坐在司衣坊裡,寧尚宮命人捧着衣物一一端來,放到他眼前過目。
阿甜和秋泠立在溫念簫身後,以撐架勢。在溫念簫的手裡,攥着明晃晃的皇帝令牌,所以司衣坊的人這才變得恭恭敬敬,有求必應。
溫念簫翻了翻這些現成的衣物,皆是寬袖飄逸宮裙,不方便行動,又都是花花綠綠的,落在他眼裡,都太豔麗了,於是揮揮手,讓她們拿回去,又向寧尚宮索求宮裙樣式圖冊,“聽說司衣坊裡什麼樣式的衣飾都有,拿來我瞧瞧。”
寧尚宮一臉爲難,說道:“這是司衣坊歷代尚宮娘娘合寫而成,裡頭記載了許多秘訣,一般不能外傳,以免泄露。還請莫御侍多擔待,您想要什麼衣飾,吩咐便是。我們會按照你的要求一一做來。”
溫念簫說道:“你們這裡怎麼盡做些寬寬大大的宮裙,走起路來都不方便,有沒有窄袖子,剛好垂到腳踝的方便行動的衣裙?”
寧尚宮聽到這古怪的要求,回道:“自然是有的,但那是給打雜宮女方便做事穿的,以莫御侍的身份,恐怕不適合穿這種。您現在已經是主子了,往後想來也不必幹活。”
“把那打雜宮女的衣裙拿來我瞧瞧。”
寧尚宮沒法,只能命宮人去拿來了。
片刻後,灰撲撲的宮裙便呈到了溫念簫眼前,款式簡單大方,鮮有花紋,皆是雪青色,樸雅至極。溫念簫一眼便看中了,挑在手裡仔細看了看,袖子又緊又窄,裙襬只到腳踝之處,而鞋子也不是軟綿綿繡花鞋,而是底部結實的布鞋,溫念簫當下便說道:“往後我的衣飾就按照這套來做,花紋少點,顏色素淨些,還有一點,料子要極好的,別拿些劣紗歪錦的糊弄我。就這些了。”
寧尚宮一開始還以爲這莫御侍要多漂亮多精緻的衣裙呢,結果挑了挑去,竟挑了個最簡單最沒技術性的宮裙,真不知該舒一口氣還是嘆一口氣。
這位莫御侍也太沒眼光了,成天穿得灰撲撲的,哪裡能討皇帝歡心!
溫念簫現在只求穿得舒服,哪裡管好不好看。剛吩咐完,便見到一個小宮女急急地跑來,說道:“莫御侍,原來你在這裡,陛下出了學堂沒見到你,生氣了呢!”
溫念簫倒是沒想到今天結束這麼快,只好起身走了。
阿甜和秋泠,一矮一高,在後面跟着。溫念簫走到一半,又想起什麼,剛要吩咐,對上這兩個宮女,知道跟她們說也沒用,於是問那個來找自己的小宮女,“陛下的陪侍們和護衛們可還都在書齋那邊侯着?”
“都還在呢,陛下說要同莫御侍一同回去,等着您。”
溫念簫點點頭,那就好。
到了那邊,被告知皇帝在藏書閣,看來莫珠也是聰明的,知道要避開書齋,尋了個安靜的地方。
溫念簫看到伴駕的人果然都還在,便朝自己的貼身護衛展影走了過去。
展影原本按在腰間佩劍的手慢慢放下,站直了,看着鮮綠如新柳般的莫御侍朝自己走來,手心竟出了一層汗。
溫念簫一直走到他面前,纔開口說道:“展護衛,你可以幫我準備一把小巧輕一點的弓箭嗎?”
莫珠這個身體暫時還拉不動一般的弓箭,所以要慢慢練習。
展影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回道:“可以。”
“那真是多謝展護衛了!”溫念簫露出笑顏,還是自己護衛好啊,有求必應。
展影繼續保持冷漠神情,硬梆梆地說道:“不必客氣。”
耳朵根下卻可疑地泛起了一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