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
“篤篤”隨着兩聲拍門聲響起,門外傳來雪蓮的聲音:
“姑娘,少主來了。”
婧兒不由得納悶,這個壞蛋什麼時候學會進來先敲門了?這麼禮貌?
“進來。”
商無煬推門而入,婧兒正背對着他站在南窗前眺望遠山,烏黑長髮墜落在纖細的腰肢上,如瀑布傾瀉而下。商無煬走上前向她伸出手去,婧兒豁然轉身,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看着他停滯的手,婧兒冷然道:“有些日子沒動手了,商少主是不是手癢難耐啊?”
商無煬眨了眨眼睛,轉而將手向一旁桌上伸去,拿起一摞寫好的紙來隨意翻了翻,竟都是她密密麻麻記錄下的藥理,開出的藥方。
“你不會是對我這藥方子有興趣吧?要不要我把你這張陰森可憎的臉換成個喜氣一點的?看在熟人份兒上,我可以考慮給你打八折。”
婧兒面上平靜得毫無波瀾,一伸手,從他手上奪過了那些寫有配方的紙。
“陰森可憎?”
商無煬嘴角一撇,問道:“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
“你說呢?”婧兒頭也不擡地整理着手中的方子。
“……”
一陣靜默後,婧兒向他望去,見他眉宇間憂慮重重,與從前的暴戾之色大不相同,殺父之仇如同沉甸甸的枷鎖,捆住了他的心,矇蔽了他的雙眼,讓他變得不再理智。而他眼中那不露痕跡的一抹淒涼,卻讓婧兒隱隱感受到了來自他心底深處不爲人知的孤獨世界。
商無煬今日明顯與往日不太一樣,烏髮在頭頂盤了一個髮髻,髮髻中橫插一枚墨玉簪子,沒有額前長髮的遮擋,他那棱角分明的面龐更加清晰起來,兩條如劍長眉直入鬢角,一雙深邃的眸閃着清亮的光芒,鼻翼高挺,雙脣固執地緊抿,一身青綠極地長衫,腰束墨玉腰帶,趁出他健碩的身材尤其欣長。與肖寒俊朗的美相比,他則是一份別樣的清冷俊逸。
“是不是覺得本少主很耐看?”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耳畔傳來商無煬帶着一絲調侃的渾厚聲音,婧兒收斂了心神,雲淡風輕地回了一句:
“的確是有些面目一新,今天是什麼好日子,讓暴虐成性的少主今日卻尤其地好脾氣起來?”
“是嗎?”商無煬上前一步,婧兒見狀忙後退一步,一雙大眼充滿戒備。
婧兒道:“請自重!”
“不會!”他回答的乾脆利落。
婧兒瞪眼:“你……”
他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尚未待她反應過來,商無煬一把拉住她的手,拖着就走,口中說道:
“帶你出去曬曬太陽,免得發黴了。”
婧兒掙扎不休,一路跌跌撞撞被拖拽到樓下,口中不停地呵斥:
“放手,你放手……”
商無煬冷聲威脅道:“再不好好走路我就抱着你走。”
婧兒剎時閉了嘴,說道:“走就走,莫要動手。”
沒人理她,她便這般一路被他拖了出去。
這是一條婧兒從來沒有走過的路,其實腳下並沒有路,只是在山林間穿梭。
婧兒的手被他的大手牢牢攥住掙脫不開,沒奈何,只得任由他拽着,高一腳低一腳勉強跟上他的腳步。
二人在一片密林之中大約走了有一個時辰,終於走出了這片林子,眼前豁然開朗起來。伴着轟鳴的水聲,一片綠草茵茵的寬敞之地呈現在了他們面前,商無煬終於放開她的小手,自顧自地大步向前走去,婧兒頓時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這片寬敞的草地,三面環山,山山相連,一山更比一山高,山澗一條瀑布飛流直下,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着晶瑩的光芒,玉帶一般墜落到山崖之下的碧色深潭之中,飛墜而下的流水聲巨大而深遠,在山谷中迴盪不息,氣勢宏偉壯觀,峽谷中綠樹成林,再往前走,潭下是一處斷壁,遠遠看去潭水深不見底,令人望而生畏。
商無煬徑直走到崖前的一塊黑褐色巨石旁,腳下輕輕一點,飛身躍了上去,那欣長的身軀站在巨石之上,習習秋風,吹拂着他的墜地長袍下襬飄揚而起,如蝴蝶拍打着淺綠色的翅膀,正待展翅飛翔,傲然而孤獨,他環視着四周的羣山,仰望蒼穹,山頂飄過一朵棉花團似地白雲,他張開雙臂,放聲高呼:
“爹,我是無煬!那是您嗎?您究竟長的什麼樣子?求您露出您的真容,能讓我們父子見一面嗎?”
他洪亮而高亢的聲音淹沒在山谷流水的回聲中,而婧兒,卻一字不落得聽得清清楚楚。
婧兒愣住了,記得自己曾經站在別院的廊下看着頭頂的那朵白雲告訴雪蓮,這朵白雲是她的母親。而這並不是傳說,只是婧兒的臆想,聊以寄託對母親的思念而已,如今他也這般對着白雲呼喚,顯然,那天他沒有離開,而且將她所說的話都聽了去,而且,他完全相信了。
看着商無煬那孤獨的背影,婧兒心中難言地痛惜,她緩緩走上前去,站在商無煬腳下那塊巨石邊,將雙手擡起在嘴邊做喇叭狀,衝着天際那朵正在漸漸飄走的白雲高聲呼喊:
“哎——,天上那朵白雲請停下腳步,請問,您是商無煬的爹爹嗎?如果是,您就停下來,與您的兒子見個面吧,他缺管教啊,您下來好好管管他啊!”
商無煬身子猛然一怔,仰視着那朵漸行漸遠的雲朵,眼神瞬間柔和,脣邊居然不易察覺地挑起一抹笑意。
婧兒一個激靈,瞬間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從來沒見他笑過,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不由得想起與肖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時常掛在他脣角的炫目笑容總能令她心中激盪起層層漣漪,如今更是牽扯起她無盡的相思,一抹柔情蕩起在她的眼中,幻化出萬千秋水盈盈繞繞,那顆小小的心臟已然無法裝載那縷濃濃的情愫,剎時在心口漫溢出來,再難斂抑。
情絲眷戀中她失神地望着遠處一片綿綿青山,恍惚中看見肖寒正從那山中走來,那深邃睿智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絲沉穩,臉上的笑意不輕不狂,象牙摺扇輕搖,難掩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優雅,長身緩行,雪白的長衫下襬在風中輕楊搖曳……
商無煬飛身躍下黑石,緩緩走到婧兒身側席地而坐,說道:
“這裡的景緻是伏龍山最美的。”
“是,是很美。”婧兒的聲音輕柔而甜美,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遠方的羣山,脣邊柔美的笑意發自肺腑。
看着婧兒奇怪的表情,商無煬問道:“你在看什麼?”
突入而來的一句問話打斷了婧兒的遐想,她回過神來,看着眼前空空蕩蕩的山野心中空落落地。
目光掃過那塊黑褐色的巨石,心中一動,這山中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石頭,像鐵不似鐵,像石不是石,甚是奇特。
走上前去,好奇地伸手觸摸,口中喃喃自語:
“這塊石頭好生奇特,圓溜溜的,一半在土中,一半在地上,且斑駁不堪,黑白相雜,似乎與一般的山石不同呢。”
商無煬說道:“聽說五年前天降巨石,燒了半個山。”
“天降巨石?”婧兒好奇心驟起。
商無煬回道:“我是三年前來到這裡的,後來便看見了這塊奇怪的石頭,不知道天降巨石是不是它。那時,它是黑色的,也不知何故,時日久了,它的顏色卻漸漸變成這樣了。”
婧兒驚訝的面容漸漸變得凝重,雙眉微蹙,眼睛緊緊盯着那塊巨石,手指在上面輕輕滑動,突然衝着商無煬一伸手,說道:
“借個匕首給我。”
商無煬微微一愣,倒也不問,自靴筒中將那把盤龍匕首連鞘一併取出遞到她手中。
婧兒不言,將帶鞘的匕首在攤開的掌心端平,緩緩向黑石走去,她面色凝重,邁出去的每一步都十分的緩慢和小心,似乎稍不留神,那石頭便會突然飛砸過來一般。
離石頭尚有十步之遙,婧兒小心翼翼地將刀鋒輕輕抽出了一點,露出一絲銀色閃亮的鋒刃,這時,驟然見那刀鋒在刀鞘中輕微晃動起來。
商無煬豁然睜大了眼睛,詫異地緊緊盯着那個居然會自己跳動的寶刀。
婧兒左手握緊了刀鞘,右手輕握刀柄,只將刀柄對着巨石的方向,試探地向前邁出一步,刀鋒的震動又強了一分,再前行一步,那刀鋒晃動的更加猛烈起來,宛如被什麼神秘的力量牽動着隨時要飛出去似地,再向前一步,婧兒突然感到一陣大力自刀鋒上傳來,握住刀柄的右手虎口被震的發麻,眼見得鋒刃已然被生生拉扯出一半來,越往前走,力量越大。婧兒面現驚喜之色,不再向前走,而是手握匕首腳下開始橫向移動,緩緩向黑石的側後方繞行過去。
奇怪的是,隨着她腳步的移動,那手中匕首刀鋒的顫動卻越來越小,露出半截的鋒刃漸漸停止了下來,婧兒放開了握住刀柄的手,隨着她腳步漸漸繞到石後,奇怪的現象再次出現,那刀鋒居然自行漸漸向劍鞘內收去,直到婧兒站於那石塊的正後方,“噌”地一聲輕響,刀鋒完全隱入了鞘中。
婧兒欣喜若狂。將匕首還給了商無煬,從地上撿了一塊小石頭來,輕輕在山石上剮蹭,有的地方會有些碎末,而有些黑褐色的地方卻極爲堅硬。
婧兒古怪的神情和離奇的操作令商無煬大感意外,彷彿在看一場神奇的魔法,站在婧兒身後,盯着她越來越奇怪的舉動,倒也不敢出言打擾。
婧兒全神貫注旁若無人地忙活着,半晌,發出一聲驚呼:
“果然是彗孛流隕,實在是太神奇了。”
這突然而來的驚呼聲將在她身後聚精會神“觀戰”的商無煬嚇了一跳,伸手一把抓住婧兒,將她“扔”到了自己身後,匕首出鞘,緊張地盯着那塊奇怪的石頭。
婧兒正在興頭上,突然被人給“扔”了出去,正發懵,又見商無煬面對着那個黑石一副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由得哭笑不得,問道:
“你這是在幹什麼?難不成要跟這個石頭一較高下不成?”
商無煬一雙如鷹似的雙眼緊緊盯着那黑石,沉聲道:“這究竟是什麼?爲何如此奇怪?”
婧兒說:“放心吧,它不會自己跳起來打你的。”
從他身後繞出來,說道:“它就是塊石頭,只不過是天上的石頭,它可是珍貴的‘彗孛流隕’。”
商無煬一愣,一頭霧水,問道:“何爲‘彗孛流隕’?”
婧兒說道:“隕星。”
“隕星?”商無煬手指着那長相怪異的黑石,“這便是天外飛來的‘隕星’?”
婧兒點道:“如假包換,不過,是不是寶貝那就要看這隕星的質地了,方纔我已粗略查看了一下,這顆‘隕星’可是寶物中的寶物,你看,”
她手指着巨石斑駁的表層上一片片黑褐色的不規則條狀物,說道:
“這應該便是鐵了,史書曾有記載,一般隕星中有含鐵與不含鐵的純石,若含鐵,你又能尋得好的鐵匠,用心打造,那鑄出的兵器將無堅不摧,當是削鐵如泥的利器。”
商無煬狐疑道:“有這麼神奇?”
“不止如此,”婧兒瞟了眼商無煬手中的匕首, “方纔你看到那匕首自行出鞘了吧?這鐵疙瘩可是神奇着呢,它還是塊巨大的磁鐵,你若用的好了,將來他的作用當真是不可估量啊。”
“磁鐵?”
婧兒撇撇嘴,衝着他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道:
“等你鍛造成武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若是用那些武器打起仗來可是事半功倍,以一敵百的利器。”
“是嗎?”商無煬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信不信由你咯,”婧兒撇撇嘴,說道:“不過我就看了個大概,未必準確。”
婧兒緩緩走到離商無煬十步開外的草地上坐下,說道:
“尊貴的商少主,你今天帶我來此地不會就是給我看這塊隕石的吧?”
商無煬搖頭道:“原只是想出來散散心。”
兩隻鳥兒撲閃着翅膀在他們頭頂盤旋,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發出兩聲悅耳的叫聲,漸飛漸遠。
婧兒仰頭看去,口中念道:“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商無煬眼中劃過一絲落寞,冷言道:“在這裡吃的不好還是住的不好?帶你來這仙境一般的伏龍山,難道沒有絲毫的留戀嗎?”
婧兒平靜地回道:“我的親人不在身邊。”
商無煬道:“我可以將你爹接過來。”
婧兒淡然道:“那你能將我丈夫也接過來嗎?”
彷彿被針紮了一般,他身子一震,驟然向婧兒看去,而她眼底那抹剛毅和堅定再次深深刺痛了他,眸色一沉,道:“回去!”
言罷轉身就走。
婧兒見他突然說走就走,心中暗惱,硬要拖着我來,如今拋下我就走,這人真的性格有嚴重的缺陷,自尊讓她不要再理他,可是自己在這山中不認路,林子中尚不知有無猛獸,他要真將她丟下,自己還當真沒法回去了。
想到猛獸,婧兒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怕歸怕,但自尊還是不能丟,她站起身來,衝着他背影揚聲高呼:
“喂,我還要去給你娘施針,你要是把我丟下,你娘饒不了你。”
商無煬果然停下了腳步,但並未回頭,就站在原地等她,直到她走近他才繼續前行,爲了讓她能跟上,他稍稍放慢了些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