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準備晚飯的間歇,阿俊在三生醫館對面二十步開外租下了一處帶院子的兩層樓的大宅子,站在二樓廊下可以直接看見三生醫館。
他與幾名護衛夜間會居住在此,六名護衛將輪班在三生醫館做“門神”,白天會站在三生醫館門外,晚間便守在前堂裡,直到次日換班,如此便可日夜守護着婧兒。有肖家護衛在此,也堵了那些街頭閒人的嘴。
培兒手腳麻利地將柴房清理得乾乾淨淨,去街上買了桌子、衣櫃,牀和被褥來,給雙玉姐妹居住。
如今三生醫館多出兩位年輕姑娘,兩個姑娘又甚爲勤快,做飯,打掃院落,燒水,端茶,手腳輕車熟路,麻利至極,一應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再加上一個原本就熟悉的雪蓮,三個小姑娘在一起嘰嘰喳喳,倒讓靜怡太久的院落瞬間又熱鬧了起來。
培兒又從後院搬了兩張桌子到前堂,不過半個時辰,三張桌上便各擺了八盤菜, 所有人都聚在堂屋中熱熱鬧鬧吃了一頓團圓飯。
婧兒雖然已不記得他們,但是她卻極爲享受與他們共處的時光,始終面帶微笑,這也令衆人焦慮的心稍稍輕鬆了一些。
用罷晚飯,蕭呂子和武德軒陪着婧兒說話。
武德軒眼中充滿了慈愛之色,說道:“孩子,你自己也是大夫,如今你的症狀想必你心裡也清楚,爹也就直說了,我和你師父定然會想方設法給你醫治,你呢首先要保證心情舒暢,沒事呢,就讓小翠她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無論從前發生過什麼事,無論你想起何事都不要放在心上,當務之急是配合治療,好讓你早些康復,你可明白?”
婧兒笑道:“是,爹。”
“還有,我想去找那個能幫人開顱治療的大夫來給你悄悄,不知你怎麼想?”
婧兒思忖片刻,道:“爹,婧兒以爲不可取。”
蕭呂子忙問道:“怎麼講?”
婧兒微微一笑,道:“且不說開顱風險有多大,亦或這位高明的大夫能不能找得到,就婧兒對自己的診斷來講,腦中的這個淤血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因爲,至少我還有清晰的意識,不是嗎?若這淤血夠大,恐怕我腦子就廢了,哪裡還能坐在這裡與你們講話?所以,婧兒以爲,用藥物配合鍼灸定然可以做到化除淤血。”
蕭呂子沉思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畢竟腦部的淤血跟體內其他部位的淤血不同,師父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不能治癒傷不得而知。”
婧兒笑道:“不得而知那便嘗試一下又有何妨?再不濟,大不了徹底拋開從前的我,重新開始生活嘛。”
武德軒讚許道:“嗯,好,樂觀,這纔是我的女兒。”
轉而看向蕭呂子,問道:“老傢伙,你怎麼說?還要不要去尋那個大夫了?”
蕭呂子道:“老夫也一直糾結於這個問題,即便你將人尋來,當真要打開我徒兒的腦袋,恐怕我就要反悔了,既然婧兒這般說,那便再給我們兩個老傢伙一點時間,好好琢磨琢磨,婧兒說的對,用藥物配合鍼灸,伏龍山缺藥材,老夫無法放開手腳,如今既然回來了,以我二人之力便好好研究一番。”
武德軒頷首道:“好,既如此,老夫明日開始暫時關門歇業,先把咱閨女的病治好比什麼都重要。”
“嘿嘿,”蕭呂子樂呵呵道:“那是,‘咱閨女’比什麼人都重要,便是天王老子來找咱看診都得排在咱閨女後面。對了,我今晚睡哪裡?”
武德軒道:“我這地方小,雪蓮住着從前小翠那屋,就在伙房外面那間,太小,也只能住一人,柴房收拾出來給了那倆丫頭,培兒晚上都是回家睡的,前堂是藥鋪,後院雖有個正堂,也太小,不便睡人,來了客人便沒地方坐了,你就委屈些跟我睡吧。”
“跟你睡?”蕭呂子跳了起來,“那可不行,你睡覺連磨牙帶放屁,半夜還做夢踹人,想當初跟你一起在師父那學醫時我就不知道被你踹下來幾次了,我可不跟你睡,如今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那個大腳丫子踹一腳,不行,你得給我另尋個住處。”
武德軒笑道:“誰讓你跟我睡一張牀啊?我早就讓培兒多買了一張牀回來了,只不過跟我一屋。”
蕭呂子小眼珠一轉,嘿嘿一笑:“這個可以。”
……
閨房中燭火通明,雪蓮端了水來伺候婧兒洗漱完畢便退了出去。
婧兒獨自一人站在房中,打量着屋裡每一件物品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看見牆邊有一扇小門,她走上前去,滿心好奇擡手輕輕推開,剎時,黑漆漆的屋子中一股草藥的清香撲面襲來,這種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令她精神豁然一振,返身取了燭火走了進去。
裡面有三排木頭架子,每個架子上零零散散擺放着些許草藥,地上還有兩個爐子,爐子上各有一個藥罐,靠窗的牆邊放着一張桌子,桌上筆墨紙硯俱全,還有一摞擺放整齊的紙張。
她將燭臺放在桌上,拿起那摞紙來隨手翻看,看着看着,她的眼中閃出一抹狐疑之色,心中暗想,這些方子看起來都是用來解毒的藥物,莫非自己從前專門研製過解毒藥?自己又爲何要研製解毒藥?
她的目光掃視這那些紙上寫的藥材,自言自語道:天南星,那不是之前在後院中苗圃裡看見的嗎?小翠說是老爺種下的,可我爲何有一種自己在種的感覺呢?我爲何要在苗圃中種這種藥?再看下去,又有一味藥吸引了她的目光:龍涎香。這可是極爲名貴的藥材,可是爲何我要製作如此分量極重的解毒藥?我究竟是在爲誰解毒?
打量着滿屋的藥材、爐子,手中的方子,她腦海中突然時不時閃現出一個奇怪的畫面:自己在這桌上開着方子,還不時要去查看爐子上藥罐中正煎着的藥,藥罐中“嘟嘟”冒着翻滾的熱浪,她將藥倒在一個小碗中,自己嚐了嚐,隨即一陣頭暈目眩,心中翻江倒海地難受,眼前一黑便癱倒下去……
又一個畫面,她將藥罐中的藥倒入一個小碗,端着碗走回臥房,婧兒不由自主地跟隨着自己走出了製藥室,她見自己將藥放在牀頭的妝臺上,用小勺舀起來,吹了吹,餵給躺在牀榻上的一個人喝下……
她的牀上居然躺着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彷彿是個男子,男子面色蒼白,衝着她露出一抹感激的笑意,可是卻模糊得完全看不清他的臉,難道我開這些方子,熬這些藥都是爲了給他解毒?可是我爲什麼看不清他是誰?他中了什麼毒?爲何會睡在我的牀上?
他究竟是誰?爲何他的笑容如此熟悉,熟悉到讓我心痛,熟悉到讓我依依不捨,可一切都那麼模糊,那麼遙遠,這個笑容彷彿是從心底深處,完全不受控制地跳了出來。可是她卻沒來由地十分依戀這種感覺。
她走近一些,睜大雙眼想努力看清這個人,那人的面容卻依舊那麼模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觸碰他的臉,卻宛如穿過飄渺的空氣,看不清,抓不住,摸不着。
突然間,眼前出現一個碩大無比的鬼臉,空洞的雙眼,漆黑而恐怖,大張的口中噴着絲絲寒氣,婧兒大驚失色,正要驚呼出聲,卻好似有什麼東西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張鬼臉瞬間移動到她眼前,那血盆大口彷彿能一口吞下她的頭顱,從大口中傳來一串沙啞而陰沉的聲音:武婧兒,你不是湘國人,你是跟我一樣的魔鬼,你就別癡心妄想了,你配不上他,哈哈哈……你配不上他……
婧兒拼命地搖着頭,憤怒地道:“不,我不是魔鬼,我不是……你是瘋子,你就是個瘋子,我不怕你!”
可是任憑她如何怒罵,她的嗓子卻始終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揮起雙拳向那張鬼臉瘋狂打去,鬼臉宛如一團煙霧,驟然被打散,可瞬間又拼湊到一起。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幻覺,是幻覺,她閉上雙眼,咬牙用力搖頭,想將這魔鬼從腦海中甩出去,可是怎麼甩都甩不脫,耳邊卻傳來魔鬼的聲聲獰笑:“武婧兒,你是跟我一樣的魔鬼,你配不上他的,他也看不起你的,你還是快跟我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你是魔鬼,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這刺耳的聲音宛如一雙無形的大手在硬生生掰開她的顱骨,挖向她的腦髓,一陣緊似一陣的頭痛欲裂,讓她痛不欲生。她雙手緊緊裹住頭部,十指深深插入髮髻,“不,我不是魔鬼,不是,我不是……”
她淚流滿面,跌跌撞撞衝出閨房,衝到了父親武德軒的房間,拼命地拍門,口中高喚:
“爹,師父,你們開門啊,快開門啊……”
房門拉開,露出武德軒那張驚慌的臉,他的身旁是蕭呂子。
婧兒一進門“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哭道:“爹,師父,你們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啊……”
二人大驚失色,忙將她攙扶起來,扶她起來,問道:“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婧兒痛哭流涕,道:“我看見他了,我看見他了,可是我看不清他是誰,你們告訴我他是誰?那個魔鬼又是誰,爲什麼說我也是魔鬼,爲什麼說我配不上他,爲什麼?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武德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忙問道:“你看見誰了?在哪裡?”
婧兒瘋狂搖頭:“我看見我爲他開的解毒方子了,我爲何要給他開方子,爲何救他,爲何我看見他會那麼開心?可是爲什麼那個魔鬼不讓我見他?這是爲什麼?爲什麼,他是誰?他是誰……”
婧兒說話顛三倒四,臉色煞白,大汗淋漓,雙腿發軟,已在崩潰邊緣,蕭呂子一見不對勁,二話不說就擡手點穴,婧兒瞬間暈了過去,二人將她擡到牀上躺下,蕭呂子忙爲她施針。
二老面面相覷,蕭呂子輕嘆一聲:“她發作起來就是這樣,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
武德軒滿面痛色,默然無語。
良久,婧兒終於悠悠醒轉。
武德軒語聲溫柔地問道:“閨女,你好些了嗎?”
婧兒已經平靜下來,她看着父親和蕭呂子,眼中突然落下淚來。
武德軒寬慰道:“孩子,莫急,你方纔是想起什麼了?還是看見什麼了?”
婧兒幽幽道:“爹,我看見他了,看見他我高興,可是我還看見了那個魔鬼,好大的一張臉,他們都是誰?爲什麼總出現在我腦子裡?”
蕭呂子急道:“閨女啊,你又說你看見他開心?瞧你現在這般模樣,你到底是想人家啊,還是恨人家啊?你這沒頭沒尾地倒讓我們兩個老傢伙跟着乾着急啊。”
武德軒取了帕子來幫婧兒抹了淚,柔聲道:“好孩子,莫怕,你方纔都感受到什麼了,說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