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聚精會神地聽着,他雖然不能正視劉世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心中知道,他此時應該極度地憤恨和惱怒,因爲他眼角的餘光能夠看到劉世昌的身體,好似在抽搐一般,不斷地發抖。
“我滿心以爲遇到了好人,對趙大夫婦心存感激。沒想到,這酒勁道如此之足,我沒喝多少,便覺得腦袋沉墜,倒頭睡去了。半夜,我被一陣寒風颳醒,怎覺得全身如此燥熱呢?我覺得腹內一陣陣的絞痛,睡夢中原只若隱若現,醒來後便覺翻江倒海,腸若刀絞。我只記得滿頭汗如雨下,心知被人毒害,來不及找那趙大夫妻問個究竟,來不及和高堂雙親道聲珍重,來不及向心愛的妻兒呼喚告別,便昏沉沉失去了意識,痛死過去了。”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彷彿沉入一片黑暗的世界之中,魂魄尚未遠離肉身。我睜不開眼,呼不出聲,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但是很奇怪,我也不腹痛,也不憤恨,我幾乎腦海中空白一片,倒反而覺得無比的安寧。這時我知道有人在移動的我身體,將我拖拽到某處,雖然我看不到是誰在移動我的身體,但是卻能感到這人臂力過人。不多時,我覺得我身在屋外……又過不多時,我覺得我身在一個滿是灰塵飛揚的地方。我尚不能相信自己已經死了,可是很快,我覺得自己身如火焚,周圍火光沖天,一片炙熱!”
三元一直保持着耐心,可是這時他有點忍不住要插嘴了,因爲對瀕死境界的認識,他也是有的,他在西蘇河從船上掉落水中,那時也是這樣的感受,在掙扎無效之後,內心突然覺得平靜起來。三元打斷了劉世昌,問道,“那當時你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對不起,你聽這話可能會不舒服,但是我很想知道,人死了以後,到底身體還有沒有知覺?”
劉世昌突然停下了顫抖,迴轉過臉來,看了三元一眼,“果然,難怪我覺得你身上……有如此驚人的陽氣……震懾住我了!新死之人也有尚未剝離乾淨的陽氣,可是不會像你身上的這般旺盛,一直都在向外透射很強的侵略氣息……”他又轉回頭去,“你還不自知吧。”冷漠地說道,“原來你竟然真的是一個活人!”
三元心下大驚,難道我這一番無心的插嘴,暴露了自己?突然間,他覺得這瓦窯內的氣氛變得異常的陰冷,“轟”,四周八方的地磚縫隙竄出烈焰,昏暗的瓦窯瞬間變得光明刺眼,三元看到無數火焰騰空而燃,那自穹頂封土孔射下的光束頓時轉爲黯然。
整個瓦窯之中團團烈焰翻滾奔騰,三元本能地舉起手肘護住面頰,奇怪,竟然沒有感覺到半點熱力啊!他漸漸的,放下了手肘,看到那這一片烈火之中。劉世昌竟然依舊保持着剛纔的坐姿,一動不動,反而眼角旁,流露出無奈的訕笑。
三元緩緩放下手臂,他發現,原來這看似火勢騰騰的烈焰,居然一點攻擊力也沒有,既不燥熱,也炙燙,好像就是一重幻境一般,雖然看似真實,其實卻絲毫沒有感觸。
三元有些驚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和自己剛纔說的話是不是有關係,不過他也不自覺了轉頭看向劉世昌去了,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劉世昌卻顯現的無比的鎮定,好像早就見慣不怪的一般,他也正看着三元呢,可是三元視線劃過,稍一接觸到他,劉世昌又趕緊迴避了。就好像對三元非常恐懼似的。
“劉大哥!”三元開口問道,“我能看到團團烈火在燃燒,你能看到嗎?”
劉世昌全然若麻木般,毫無表情地說道,“呵呵,你不是問我當時有沒有死麼?”
三元驚恐的眼神看向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凡是你能看到的,便是我死後的景象了。這樣的景象,幾百年來,我每天都要看上一次的。今天真是開心,終於有人與我一起體驗我當日的感受了。”說着,他眉頭似乎凝結成了一道山川,在冷峻的眼神之下,無助地注視着前方。
三元這時才知道,原來眼前所見的這些並不是幻象,而是劉世昌切身的經歷。他的頭腦有些糊塗,不能確切的知道爲什麼自己會進入劉世昌的幻象之中,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就如親身經歷了一遍似的,感同身受地看到了劉世昌死後亡魂所經歷的那些事情。這樣就再真實也不過了,三元聚集起精神,眼望向這一片熊熊的烈火。
雖然他並不能真的感受到溫度,但是在這滿窯爐騰騰的烈焰之中,他能夠切身地感受到被炙烤的過程,這烈焰的溫度相當之高,比一般的爐竈溫度要高的多了。三元感到先是周身的皮膚開始破綻收卷,裸露出皮下的脂肪、肌肉和筋骨,脂肪被烈焰舔舐,滋滋地收縮,榨取出油脂,那油脂化入身下的土地之中,然後肌肉和筋骨也被燃燒。
身體內部的氣體遇熱膨脹,整個肚子先開始鼓脹,然後是胸腔,整個人如同充了氣的氣球一般,圓滾滾的,隨時都好像會爆炸似的。筋骨燃燒引起身體的痙攣反應,他騰的坐了起來,注視着窯內的一切。這時他已經看不到劉世昌了,窯內除了他,就是一片即將成形的陶胚和滿目的塵土。
錯了,連滿目也說不上,因爲他的眼睛是第一個被烈火燒溶化的器官,他如今所有的感覺,似乎並不來自雙目,而是來自整個身體,好像他能夠洞悉周圍的一切,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有視覺一般。不過比較可悲的是,這種感覺只是來自意識形態的欺騙。因爲當他受熱力痙攣坐起到時候,他能夠看清自己的身體,全無半絲肌膚的覆蓋,整個如燃燒中的紅碳一般。
三元鎮定下心神,他知道此刻的他並不再是自己,而是數百年前那個滂沱大雨夜晚,投訴定遠縣半夜遭害的綢緞商人劉世昌了。那些鬱結於心頭的怨懟之氣,也不是自己的,也是劉世昌的,他現在就是當年化魂後的劉世昌,瞬間回憶起了前情往事,那些記憶彷彿一直就烙刻在他的腦海中一般。
他記得自己是在從京城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滂沱大雨,找人家投宿。趙大來開門,問明原由殷勤地引自己到屋裡噓寒問暖,又燒水讓自己洗澡。他將那那整包裹的金銀託付給趙大保管,然後放心地去澡堂洗澡。
從澡堂出來,他回到房間,趙大備好了酒菜,趙大的妻子給自己斟滿一杯酒,殷勤勸酒之後,夫妻雙雙離開。他心存感激,以爲遇到了好人,喝了三兩盅熱酒,覺得頭暈腦脹,昏昏睡去。半夜裡……啊……腹內腸如刀絞,痛醒過來,高呼趙大,沒有反應,呼爹孃,爹孃不在眼前。胸口一悶,氣息一斷,便暈厥過去……
三元此刻全部都回憶起來了,他已經進入了劉世昌的記憶,恢復了當時當日的烏盆中劉世昌鬼魂的全部所感所知。他現在對自己的身份並沒有絲毫的懷疑,反而覺得好像自己的境遇真是如此一般。
突然,一道光亮從窯門口射進來,他看到趙大貌着腰進入窯內。趙大在收整窯內已經燒製成器的盆盆罐罐,並順手將那些燒壞的殘片扔出窯外。
趙大來到他的身邊,圍着他走了一圈,緊緊拿眼看着,突然說道,“好奇怪啊,怎麼這個盆兒烏七碼黑的,與別的盆兒不同呢?”
說着,他覺得自己被提了起來,帶去一個房間裡。接着聽到趙大對他妻子說道,“渾家,你來看啊,怎麼燒出這樣一個烏黑的盆兒?”
又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你又喝多了吧,必然是你調配陶土的時候放錯了比例,怎麼還來問我?”
聽到那趙大嘿嘿的笑聲,“黑盆兒好啊,這個盆兒這樣別緻,我給他起個名字,就叫烏盆吧。”
趙大的妻子說道,“沒想到這南陽的綢緞商人給我們留下這許多的金銀,我們真是發財了呢!”
趙大說道,“早知道這樣,昨日便把張別古來索討的那四百文錢還給他了,省的他仗勢欺人!”
趙大妻子又說,“我們得了這樣一筆意外之財,真是一件喜事,今天你又燒出這樣一件別緻的烏盆,說不定是有什麼喜兆呢。這盆兒你不要賣了,放到倉房裡鎖起來,作爲對那南陽商人的感激也好。”
趙大答應了,抱這盆子離開。
三元魂在盆裡,但是心思卻還明澈,心下念慮轉動,想到,“原來是這樣,所以劉世昌聽了他夫妻這些話,就認定是他夫妻謀財害命了。那還是他先有了疑人盜斧之心啊。若是不存私心地聽這段對話,也有可能他夫妻並不知道劉世昌的下落,以爲他留下一筆錢財,然後繼續趕路了。燒窯的都是窮苦之人,能見過多少金銀啊,區區一點點的錢財,他們就當作是受人大恩大德了。高興到這樣地步,也並沒有什麼過分的嘛。他們將烏盆當作幸運之物,珍藏起來,所以才歷時三年都不曾出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