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文讀畢,諸人再次俯首叩頭於地,向祖先表達虔敬的心意。這時候已有一人在往灑了煤油的柴火上插燃着了的火摺子,雖然這人背對着三元,不過三元依稀感覺是個他認識的人,背影眼熟的很。
他沒工夫細琢磨呢,那火苗頓時就沿着排列堆砌成的圈狀迅速依次地燃起,幾乎一霎時就圍成一團團的火圈,火焰攢動,騰起一股黑煙來。
漸漸地,那火焰開始燒得趨於穩定,黑煙也彌散開,三元聞到隨風傳來的溼柴燃燒的嗆鼻菸味。只一陣風帶過,等火焰燃燒穩定之後,煙氣也逐漸稀少,只是柴堆中依然不時地“噼噼啪啪”爆出火星來,向外彈射。
周圍懷着虔誠之心正俯首跪拜中的邱氏子孫,絲毫不介意那火星彈射到人堆裡,身體半步不敢移動避讓。邱胖子從黑煙中顯出身影,他是主祭,所有祭祀儀式的進程掌控,盡握在他的手中。
現在要進行的是第三個進程,向祖先們進獻貢品。邱胖子退到一旁,口中贊禮,七大爺帶着頭,領那些族中的尊長手捧用禮器盛放着的雞鴨魚肉豆腐白菜等等,五大道十八碟,恭恭敬敬地高舉過頭,端入祠堂中去,在正中間的祭臺上一樣樣按順序擺好。這些禮器俱都是高盞金敷,也不知道真金假金,明晃晃地煞是耀眼,求一個鐘鳴鼎食的吉利意思。
送祭品的這些尊長三元大多之前在小會堂中看到過,叫得出名字。禮成,接下來又依次是奉茶、獻帛、獻酒、獻饌盒、獻胙肉、獻嘏辭等等一道道程序,太繁複了,不再一一描述。一道程序結束,衆人就伏地跪拜一次,間歇也伴有鳴鑼擊鼓或絃樂伴奏等等。
直到邱胖子開始焚燒祝文,三元知道,按照一般的規矩,這祭祀活動就該接近尾聲了。
一個人出現在邱胖子的身邊,這人雖然這時也換上了祭禮合規的禮服,不過與那些尊長們不同,頭上所束的峨冠稍稍矮上一些,大氅兩袖稍稍窄上一些,兩條飄帶從腦後冠底長出,繞過肩膀垂到前胸兩側。腳下厚底皁靴與那些尊長們比,底子也稍稍薄了一些。
儘管穿着打扮與剛纔大有不同,但是三元依然一眼就認出,這人正是剛纔在祠堂後面趕羊的榮根啊。原來他竟然是主祭身邊的禮生!所謂禮生,是祭祀時在主祭旁提唱“起﹑跪﹑叩首”之儀者,不過這祭禮行到現在,所有人的“起﹑跪﹑叩首”都是聽着那打鼓的老者兩根鼓槌的敲擊,按部就班地執行的,並沒有禮生贊禮,所以三元也沒有注意到自剛纔屋後那一閃,榮根去了哪裡。
現在他又出現了,顯然,各家各族規矩不同,扶風堂並沒有贊禮的習俗,這時禮生忽然登場,出現在邱胖子的身邊,乃是替胖子焚燒祝文當幫手來的。
但見邱胖子將之前唸誦過的寫有祝文的帛書重新取過來,折成條狀,遞到榮根的手中。那榮根目不旁視,低腰吸腹,雙眼下垂,恭恭敬敬地伸手接了過來,大氣都不敢出,戰戰兢兢、謹慎小心,好像生怕稍有差池,玷污祝文上所寫的文字。
看來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重要的工作了,三元心中暗暗想到,如果榮根是祭祀所用的禮生,那非常有可能不僅僅是今天這一次祭祀的事情,一般禮生都會由比較固定的人擔任,對整個祭祀流程熟悉,雖然只是替主祭打打下手的工作,但是說不定禮生要動起心眼來,偷龍轉鳳也未必完全辦不到。
那十二頭活祭山羊是怎麼被替換成非寶根不可的佔簽結果的?寶根爲什麼會隨着最後一頭山羊的獻祭而到底,把自己也給獻了出去?在那一次獻祭之時,榮根到底擔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三元試圖把這些事情,這幾個人關聯起來,想象着當時的情況。
剛纔榮根不是也牽了十二隻山羊到後臺去麼,今天必然也有活祭儀式了?一會看看是怎樣流程,就知道是否有破綻可尋了。
可是,都已經進入焚燒祝文的環節了,獻祭早就結束,爲什麼活祭還未開始?三元心中有些疑惑,難道這扶風堂流行把活祭放在所有儀式的最後舉行?
榮根從邱胖子手上結果祝文帛書,託過頭頂,供奉到火圈的最正中,這地方搭着一堆最高的柴火,此刻尚未點燃。榮根將帛書放到柴火頂端,小心展開,攤平。然後又轉身,回到邱胖子的面前。
這時候邱胖子的手中已經多出了一個金漆茶碗,裡面裝的是什麼茶?不用問,大家懂的。邱胖子對着茶碗說了些感激祝福之詞,三次舉過頭頂之後,將碗遞到了榮根的手中。榮根跪接祭器,小心地站起來,又回到剛纔他鋪放祝文帛書的那堆高柴之前。
他將手中茶碗裡的茶高高舉起,向那帛書上灑去,將帛書淋溼。隨即,榮根從柴堆中抽出一截乾柴,轉身到旁邊燃燒着的火圈上取火。不知是因爲那茶的茶力,還是這柴堆上原本就是淋過煤油的,與剛纔一樣,這堆柴也是極其地易燃。“呼”地一聲,火焰就躥升上來,吞噬了整垛的高柴。
三元不禁立即就聯想起了之前在寶根家摸那件紫衫時瞬間發生的那次出體入夢,心中暗暗想到,這個傢伙,倒是個放火燒柴垛子的專業戶麼!放火引火,他絲毫都都不見普通人對火的恐懼,而且眼神中似乎還閃耀着興奮的神情啊!
那帛書已經在烈焰中蜷曲燃燒成灰燼了,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每一個擡頭的。連那些看熱鬧的人,這個時候也俱都跪下了。可見扶風堂在小邱莊勢力之大。他們族裡祭祖,居然全部村民都陪着跪了一地啊!
榮根退出火圈,躬身退到一側。
邱胖子開始行最後的辭神叩拜之儀,奇怪的,根本就沒有活祭這個流程。辭神叩拜乃是最後的儀式,這個做完大家就該散夥了。
三元看到剛纔在門外幫忙的那些媳婦們,已經搭好了數十張的八仙桌,桌子就搭在那些看熱鬧的人的身後。這是要幹嘛?請客吃飯嗎?衆人滿臉喜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紛紛落座,看來這纔是他們放着覺不睡,跑出來看熱鬧的真正目的啊。
原來每次祭祀行禮完畢,扶風堂都會拿出祭堂的貢品來,請鄉里之人大宴三日,現在正是放桌子吃飯呢,雖然這時候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不過禮數行到這裡,無論如何一頓宵夜是逃不掉的。衆媳婦端上菜餚來,這些並不是祭壇上的那些,這些都是新燒出來的。再加上祭壇上供奉的每桌也上了一碗,見個意思,表示祖先們惠及鄉里。
這會兒祭祀意識算完了嗎?三元有些疑惑起來,按照他所知道的關於祭祖方面的習慣來說,拉桌子吃飯了,那就該算完了。可是,邱胖子不是說過,開割秋糧按規矩是要大祭三天的麼?這樣規模的祭祀怎麼看也算不上大祭啊。
那搭成一片的八仙桌中,自然是以高清水爲貴客之首。邱胖子正滿臉堆笑地將高縣令引到主桌主位坐下。三元看在眼中,奇了怪了,主桌在所有桌子的最中間,邱胖子安排一圈人坐定,居然沒有留自己的位子?
奇怪的可不僅僅是主桌,三元很快就發現,雖然纔看熱鬧的那些村民全都或被扶風堂子弟引導着,或自己舔着臉湊上去,就席上滿滿做好,那些穿梭不停的婦女們也都已經開始上菜端茶,可是卻竟然一個扶風堂子弟自己的位置都沒有留啊!衆人也全不拉他們同坐似的,或者他們本來就知道,招待他們的酒宴,那些參加祭祀的子弟們自己是不會吃的。
看大家全無客氣的意思,也沒有人問邱胖子他們要坐在哪裡,連高清水,都完全沒有邀請主人同坐的意思,這個……就太奇怪了。
哪裡見過主人家請客,主人俱都站着,客人俱都坐着,就開宴的道理?這又是什麼奇怪習俗呢?三元皺了皺眉頭,再看那祭堂裡依然忙碌的榮根,明白了。祭祀並沒有結束,或者可以說,真正的祭祀甚至都沒有開始!他們這只是把能對公衆開放的部分給表演完了而已,這些人一定是把所有來觀禮之人交代給族中的婦女們招待,而自己還要去趕下一個場次,那下一場關起祠堂門來辦的,纔是扶風堂真正的開耕祭祀,裡面祭三天,外面吃三天,難怪大家都好像過節一般,這樣地喜氣洋洋啊。
果然,接下來的排場就交給金寡婦了,她可是招待人逗熱鬧的行家,穿梭在各桌之間,嘴巴就一刻沒停過。衆人好像已經不再關心邱胖子他們接着要做些什麼,都把興趣集中在這深更半夜的夜宵美食之上,加上小邱莊獨有的濃濃茶香隨風四溢,連坐在大槐樹上的三元也有點坐不住了,很想去湊個熱鬧。
而就在此時,邱胖子則帶這扶風堂的弟子們,重新又回到了祠堂之前,按着尊卑順序魚貫而入,與一旁喧鬧歡樂的場面形成極大的反差,這一羣人俱都面色凝重,一個個都好像有重重心事壓在胸口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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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也是,面色凝重,心事重重,鞠躬求那個啥……這個那個……大家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