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氣氤氳,茶香嫋嫋。
趙掌櫃垂手站在一旁,眼角餘光瞄着座上默不作聲的人,只覺得越站,腿腳越是軟。
墨印擺弄着手上的甜白瓷茶盞,輕啜了口茶水:“趙掌櫃快坐啊!站在那兒做什麼?”
本以爲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定是指責,卻不想來了這麼一句無關痛癢的話。趙掌櫃恭了恭身,無言地入坐左手邊的一個位子。
墨印向韻雅使個眼色,她立即會意地倒了茶遞上去。
“輩分上,我還得尊趙掌櫃一聲叔叔呢。小侄剛剛接手點墨閣,還望你多擔當,若是有什麼事情,小侄自當盡力相助。”
趙掌櫃點頭,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他既不質問,也不指責,竟讓趙掌櫃自己心裡先了沒了底,猶豫了再三,還是他自己開的口:“那,那這批漆器的事……”
“我也正想說呢!趙叔年紀大了,還要您費心生意上的事情,小侄也是過意不去。”
看不出墨印臉上的表情對他是褒是貶,只讓趙掌櫃心中更加沒底,只怕剛剛的那一番好話都是幌子,猶豫着是否應該接下去認個錯。
墨印笑笑:“本來也應該給趙叔時間安享天倫,可是小侄不才,還需要各位前輩的提點,得再多留趙叔幾年了。”
趙掌櫃微微發愣,他不加責備,反倒一口一個“趙叔”,叫得好不親熱。
“不過,貨物質量的問題嘛!畢竟夥計們還年輕,經驗不夠,爲了不砸了光寶號的招牌,還是得老將出馬啊!”他說得風輕雲淡,與彷彿真的不知道這件事情,就是趙掌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一般。
“是。小的日後一定好好注意。”這番話一出,倒真好似沒有他的責任似的,可是,他真的沒有看出來嗎?趙掌櫃偷瞄了座上正品着茶的人,他沒看出來?誰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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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不能看見天的廣闊無垠,卻讓人比遙望天際更心曠神怡,不見天遠雁聲稀的蒼涼,卻是一派好鳥相鳴的景象。一脈泉水聲息全無,那麼靜默的東去,落葉順水,鐫上山間萬物題的詩句。泉映着天、山、花、木,一汪山澗活泉被裝點得好不精彩,水邊幾隻鳥兒蹦跳着淺嘗甘泉,水中一對鴛鴦交頸而遊,羨煞神仙。
“真是個好地方!”韻雅張開雙臂,低聲讚歎,擔心驚擾了一方山水。從光寶號出來,天色還早,她說有些悶了,墨印便將她領來了這個地方。
用力呼吸山間的空氣,清淨的泉水,清新的綠色,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神也變得一片清明。
烈日當空,那一汪泉水如此吸引人,她四下張望,確定沒有旁人,一溜煙跑到泉邊,驚飛了幾隻呷水的麻雀。她蹲身坐下,開始將鞋襪一一褪去,提起裙襬,將一雙腳浸入水中,絲絲沁人的涼意升了上來,她笑顏如花。
墨印擰眉看她,女孩子也不知道避嫌。非禮勿視,他返身坐到樹下,隨手從低垂的樹枝上摘下一片葉子,輕抵在脣間,曲聲輕揚,從他脣間的葉片上飄溢出來,有流水悠悠,煙雨濛濛的江南的味道。
“挺好聽的曲子,是你自度的?”韻雅一雙腳還在水中甩着一串串水花,身子卻回扭。
曲聲稍頓,似乎隱隱聽到幾隻鳥撲翅飛走,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掃了它們的興。墨印將脣邊的葉子取下來,怔怔地望着葉子,半晌,輕輕一嘆:“不是,是幼時母親教的。”說話間,別開了頭,將韻雅的目光避開。
“母親?”韻雅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這麼美這麼好的曲子,你的母親一定也是極美極好的!”說着,自己低頭笑起來,自己也是有那樣一個母親的!
墨印一愣,又看向她,輕輕的重複她的話,彷彿嘆息:“是極美極好的……”說着,目光有些朦朧,彷彿望向極遙遠的地方,也可能是望見極遙遠的過去,卻不再言語,眼中似乎微微地閃了一下。
兩人又是無言,曲聲又悠悠響起。韻雅愜意地閉上眼睛,覺得禁不住想要睡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不斷傳來的曲子又是一頓,然後便有稀稀疏疏的腳步聲慢慢地逼近過來。她回頭看了墨印一眼,他雖然停了吹曲,此時,卻是倚在大樹下假寐。真是悠哉,真就這麼放心她是本事?定能保他毫髮無傷?
未及她多想,草叢裡便蹦出了五六個黑衣人,通通圍住樹下的墨印。
幾個人看着墨印——實在很傷人,他們是來殺人的,而被殺的那個人卻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是他才自信,還是太不相信他們呢?
幾個人互相對了個眼神,領頭的人一步步逼近,其他的人迅速收成一個包圍圈,圍在他附近,腳步錯落,看來雜亂無章,卻隱隱是一個陣型。
忽然,覺得手上微微一涼,之後開始有溫熱的液體涌出,在手臂上蜿蜒。
領頭的黑衣低下頭去看,手臂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劃了一道傷口,此刻正無聲無息地淌着血。
地上,一枚翠色的葉子靜靜躺着。
只是,葉尖上,微微染血,翠色與血色,混做暗暗的紫色。
黑衣人臉色一變,再不敢輕敵,一掠向前,刀便往墨印頭上直劈過去,其餘的幾人,有用鐵爪,去勾墨印左肩的,有用鞭子要去將他的手糾纏住的,也有用劍去刺他心口的。幾人動作一致,從不同位置發難,若是還坐在原地不動,要躲過這一擊,是極兇險的。
可是,無論刀、劍、爪、鞭,或者什麼其他武器,都在離墨印三寸的地方停住了,接着,拿着武器的人緩緩合上眼睛,軟軟地攤了下去。
他們當真說動手就動手啊,速度還真快!韻雅都顧不得穿鞋襪,就從水中一躍而起,一把淺綠色粉末撒去,便倒了一片人。她沾沾自喜地拍了拍手,得意地看了墨印一眼,沒有挑錯人吧!她還是有些本事的!
墨印閉着眼,半晌,才擡眼看她,目光往她踏在地上的腳上一落,擰了擰眉頭,這小姑娘,倒是很不羈啊!苦笑着搖了搖頭,無力道:“去把鞋穿上吧。”話剛說完,也合上了眼,軟軟地靠到樹上。
“喂,你怎麼了?”眼見得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軟到再自己眼前,韻雅心裡發怵,忙越過地上的一堆人,蹲到墨印身前,細細看了他身上,青衣碧如翠柳,不沾染一絲血跡,沒有受任何外傷,她疑惑地抓過他的手腕,將指頭搭上去,脈象好象有些虛,身子弱了些,但是似乎也沒有受內傷的跡象。
那他出什麼問題了呢?韻雅皺着眉頭,跪坐在他身邊,忽然眼前一亮,在他衣襟上瞧見一搓淺綠色粉末。
這個……難不成是吸進了她的“留人醉”?
殘陽餘暉,絢爛如夢,脈脈含情,斜鋪悠悠流水。
韻雅抱膝坐在溪邊,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忽然一陣煩躁,隨手抓了一把碎石丟入水中,漣漪一圈圈漾開去。她卻忽然紅了眼眶,將腦袋埋入自己懷中。
身後,本倚在樹上昏睡的墨印已經無聲清醒,遠遠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居然無由的怦然一動。望着她蜷做一團,像受傷的小獸,極不安全地將自己抱得緊緊的,他忽然便心生憐惜,撐着身子站起來,輕輕將手搭上她的肩:“怎麼了?”
她猛的一擡頭,回首,笑顏一如平日,一躍起身:“你醒了,我們回去吧!”
殘陽如血,畢竟不是大漠邊塞,長煙落日何等遼闊,此處夕陽卻正適合小兒女暗送脈脈秋波。墨印輕不可聞的一聲低嘆,溫柔鄉,英雄冢,只望莫要迷了笙歌醉夢。
目光又落到韻雅身上,一張小臉上輕眸淺笑,有些醉人了。那他呢?他自己,能否一醉?忽然間,想要爲她,去拍遍闌干。
卻怕不歸!
落日中,一羣鳥兒歡快地飛過。
該是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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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沚居在點墨閣最深處,四面環水,僅有一彎石橋與外界相通。而這一座石橋,竟是隔了兩個不同的世界,總是那頭描金畫碧,鳳閣龍樓何等富麗堂皇,而這端卻永遠是那幾竿青竹,幾枝傲梅,更添一股雅氣。
墨印與韻雅兩人回到點墨閣的時候,已經上燈了。
青紗帳,碧燈罩,屋子裡倒是不顯得昏暗。
秀禾又小心地剪下燈花,燭光一曳,微微暗些,又驟然更加明亮起來。
墨印將手上的紙放回桌上,用紙鎮壓好,皺了皺眉頭,秀禾在他手邊放上一杯剛沏好的桑菊茶,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在門外守着。
“這是什麼時候收到的?”
秦殷一直在一邊等着他開口,接過他的話:“也就今天下午。”
“哦?”墨印玩味地看着那張紙,“那羣人什麼來頭,架子那麼大,當真非止劍山莊的兵器不用?”
“虎山五毒。他們說他們其實是不用兵器的,可是就是一定要看看咱們的誠意。”
“那就找止劍山莊的兵器給他們不就得了。”“虎山五毒”其實不是壞人,但也算不得好人,他們可以殺任何人,只要你給得起價錢,天皇老子,他們也能幫你解決了!雖然名字裡面有個“毒”字,但他們最拿手的其實不是毒,而是偷,十年前,他們五人一道潛入唐門錄出秘籍,自此用毒。這件事,若是他沒有讓秦殷叫人去調查他們,恐怕世上無一人知道,連唐門至今也一直奇怪不解,卻從未懷疑到“偷”上面來。
秦殷看着他一臉雲淡風輕,苦笑道:“真這麼容易,你是不知道止劍山莊的規矩啊?”
墨印不在乎地呷了口茶水,道:“反正也不是我們去找給他們,擔心什麼?”
“喂,人家可是口口聲聲說要看咱們的誠意!”
“那他們的誠意呢?”墨印放下茶杯,反問道。
“他們人都過來了,還不夠……”秦殷眼前一亮,對啊,他們人過來怎麼樣?也是可以騙到兵器走人啊,聽說虎山五毒做事向來無常,並且無固定門派歸屬,點墨閣方自然是可以懷疑他們的。
“何況我們招兵買馬也要看來人的本事。想要止劍山莊的兵器不是,告訴他們,有本事自己去取就是了。”
“可是,止劍山莊那邊……”雖然止劍山莊隱於山間,不多涉及江湖紛擾,但如果以後虎山五毒真的服於墨印手下,難保止劍山莊不會轉而將矛頭對準點墨閣。
“我明天便往止劍山莊去一趟。”
秦殷搶道:“我跟你一起去。”
墨印習慣性地揉揉額角:“你留下來,幫着照看一下生意。還有,告訴‘虎山五毒’,既然他們不用兵器,那東西得了,就交上來以示他們的誠意。”
秦殷急得跳腳:“難不成你一個人去?”
“難不成點墨閣是養閒人的?”他悠悠一笑,靠上椅背,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