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傳令的小太監一路飛奔,所以白蔻這一行人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和盤問,很順利地就到了御書房,直接從廊下的小門進入小寢室,但在內部,小寢室與書房正廳相通,不過他們搬運東西嘛,自然是走廊下的門。
說是小寢室,但要看跟什麼比,反正白蔻覺得這間寢室比她住的三間屋子都要大,畢竟是宮廷啊,就得四平八穩方正大氣。
門口的一塊地方是宮婢們處理雜事的地方,立着一塊隔扇,繞過去是一張榻,榻的兩邊各擺着一枝落地三腳燭臺,榻的正面對着與書房相通的那扇小門,聖人小憩的時候多半在這裡歇息,但再繼續走過榻,卻有一個拐角,擺滿了各種櫥櫃,存放着完備的生活用品,哪怕是臨時過夜,也能拿出一整套從裡到外的乾淨衣裳鞋襪。
老實說其實沒什麼好整理的,但白蔻還是動手收拾了一下,把鏡子推到屏風後頭,將大中號的衣架掛上,掛鉤和掛籃都掛在屏風上,打開櫥櫃把小件的貼身衣服用筐子分類裝好,外衣已經是按質地分類擺放好的,畢竟是臨時休息的地方嘛,東西少很正常,而在邊上照應的小太監則多討了幾個小筐留着應付偶爾出現的雜物,白蔻還留了一個圓墩當髒衣簍。
一切都收拾完畢後,多餘的物品搬到門口,白菜站在廊下候着,沒等太久就看到了聖駕。
聖人一路走來,見到白蔻在廊下站着,於是停下腳步。
“嗯,小丫頭難得進宮,去,隨他們下去洗手,給朕侍茶。”
“是,陛下。”
白蔻深深彎腰,跟着引路的小太監去做準備。
聖人走進御書房,到書案上拿了幾本摺子,又轉到小寢室,坐在榻上閱讀,他並沒有到裡面去看收拾得如何。
白蔻洗了手回來,茶爐和泡茶的山泉水早已備好,隔着輕紗的隔斷,她在門口燒水,聖人在裡面批閱奏摺,兩人都沒有說話,室內只有喜公公服侍,小太監們都在廊下站着。
等茶泡好,白蔻用茶盤端過去,喜公公收拾了榻几上的奏摺,讓白蔻把茶盤放下。
聖人端起茶盅,茶湯清澈,浮着的茶梗和茶沫都撇掉了,他吹吹涼氣,小心地嘬了幾口茶水,然後將茶盅放回榻几上。
“顧昀那場官司現在進展怎麼樣了?”毫無預兆地,聖人開口就是這個問題。
“回陛下,現在正在全城找河東村民毛二伢子。”白蔻就等着這場問話,要不然何必又讓她從皇后宮中來這御書房。
“還沒找到?你們也一點線索都沒有?”
“目前失蹤,我們大老爺甚至出了暗花,託黑市上的消息販子找人,但昨天一天沒有傳來好消息,他常混的街面一堆堆的人去找,他那些所謂朋友都說自從他回村過年就再沒見過他。官差去村裡時,因爲現場混亂,毛二伢子的家人自己都說清這人是幾時不見的,村民就更不知情了,但受到他的慫恿和蠱惑卻是衆口一詞的,是毛二伢子說城裡有願意出更高價的有錢人,村民被說動了心,這才集體毀約。”
“哼,一羣無知刁民,也不想想世上哪有這等好事,世代窮了這麼多年,突然他們的土地就值錢了?那片土地下面又沒有任何礦脈,值什麼錢?貪心,太貪心!”
“陛下,村民們世代文盲,窮了這麼多年,發現突然有改善了,正高興呢,又有更值得信賴的熟人來告訴他們有更大方的有錢人願意出更好的高價,能指望村民們講道德有信用?不不不,他們只會擔心自己比別人慢,少賺了哪怕一文錢。不過話說回來,以他們的眼界,要他們一眼看到這背後的陷阱太難爲他們了,還是要加強教育爲好,本來我們世子是想等過上二三年,情況穩定下來了,一個村子建一個學堂,但現在被他們這一鬧,這學堂還建不建就得看他心情了。另外,在計劃上,臨水的大片土地是要建工場的,工場裡的工人首批來源就是這些村民,到時候還要不要僱傭他們也得看我們世子的心情,信任這種東西,一旦打破,要想修補回來比登天都難。”
聖人聽完,默默地點頭表示認可。
“這場意外來得是有些蹊蹺,要說沒人在背後指使還真說不過去,不然區區一個小混混,怎麼敢跟曄國公府爲首的一等世家公子哥兒作對?”
“陛下聖明,能跟我們這些一等世家作對的人可不多,位於頂尖層次的人家都是一二三四數得出來的,但這就更讓人不明白了,那片土地和村子多少年來無人問津,我們世子帶着他的哥們兄弟跑去圈地開荒,馬上就有人眼紅想搗蛋了?早幹什麼去了?搶別人手裡的東西夜裡能做美夢還是怎麼着?”
“所以你覺得搗亂的人也是同一個圈子的?”
“不一定是一個圈子的,但最少是同一個層次的,陛下,而且這不是奴婢一人的看法,是我們世子他們一羣人的共同看法,當榮管事狼狽趕回來通報消息時,我們世子和誠王就是這個反應。”
“嗯,那現在官司僵持下來了,顧昀又是什麼看法?”
“按照自願原則,既然河東村全村集體都要毀約,那就毀約咯,叫村民付清賠償金,這筆生意就此終結。”
“這是想要村民的命?他們哪賠得出來?”
“賠不出來怨誰?活該我們世子吃下這份損失?憑什麼?他的錢又不是大風颳來的,都是從工場一文錢一文錢辛苦賺來的。手下人做得好,世子打賞從不手軟,就好比過年時那些大鏡子,獲得了空前的反響,都是工人們在整個過年期間努力幹活趕出來的,事後每一個參與的人都是一條羊腿一條大魚,按人頭給。我們絕對賞罰分明,自願來去,上趕着不是買賣,但以爲我們是冤大頭隨便宰,那對不起,到公堂上走一趟好了,法條既然白紙黑字地寫出來了就要尊重律法嘛,等官司打完了再告他們損害他人名譽,接着打新官司嘛,看誰先垮咯。”
“你這是怨氣沖天吶。”
“當然咯!”
白蔻突然高聲嚷了一下,喜公公嚇了一跳,聖人也瞪起眼睛,但白蔻彷彿根本沒有看見,絮絮叨叨地繼續說個不停。
“那些村民世代務農,我們爲什麼要租他們的土地僱傭他們做僱農,要是要藉助他們在農事上的經驗,替我們做一場長期的農事實驗,培育優質糧食種子,只要拿住了糧食,就拿住了人口的命根子,利用有限的土地生產儘可能多的糧食,只要糧食充足,人口會自然增長。另外,這麼大的國土,年年都有不同的地方遭災,手上有糧心中不慌,賑起災來都不必斤斤計較,災民只要吃飽了肚子一切都好說,朝廷再適時的減免一下賦稅,百姓就會感恩戴德在家裡立長生牌位。我們世子是要考進士是要走仕途的,他若是能現在攢到農事上的經驗,對他將來到外面做官絕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那些地方豪紳別以爲自己是地頭蛇就想隨便糊弄地方官。更何況,倘若真搞出了優質糧種,哪個大地主會嫌自己土地上的產出太多?一畝地產六百斤糧食,敢不敢想?”
“……有些不太敢。”聖人滿臉糾結,有點動心,又覺得這怎麼可能。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成真了呢?”
聖人摸了摸鬍鬚,沉吟片刻,手指在榻几上輕輕一彈。
“小丫頭,差點被你帶溝裡去。”
“奴婢不敢,奴婢冤枉。”
“還敢說冤枉?你說了這麼多,這是要結束契約一拍兩散的意思?”
“在村民們毀約之前,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村民不想合作了,強扭的瓜不甜,何必呢,世上又不是隻有他們這些人是農夫,想想辦法,總能從別處再弄到農夫來。”
“迎天府強留下了河東村的村長呢,顧昀去跟他聊過了?正式談妥了?契約終結,村民賠償損失?”
“這倒沒有,這不是着急要找回那個毛二伢子麼,找回了他才知道他到底是純粹的惡作劇好玩才這麼幹,還是真有人背後指使。”
“對呀,這人還沒找到呢,現在就篤定這些受到蠱惑矇蔽的村民是真的打算毀約不合作了?”
白蔻聽着這話裡意思不太對,緩緩擡頭,直勾勾地看着聖人,眨巴幾下眼睛。
“陛下,您這是想做調解?”
“是啊,朕來做調解,看不看得上?”
“陛下做調解我們世子當然無話可說,但是村民是什麼意思呢?牆頭草,風吹兩邊倒,誰知道當面說好了,回頭他們是不是又改主意了。”
“朕出面做調解,要是村民還敢出爾反爾,這是欺君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男女老少全都給朕充軍流放,河東村的土地劃給顧昀。行了吧?”
“可這是村民真的出爾反爾後的懲罰辦法,跟他們現在的行爲無關。”白蔻搓搓手,一副要討價還價的表情。
“好了,別演了,說出你的條件吧,要怎樣才肯接受調解?那些村民也是朕的子民,顧昀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但朕也不能看着顧昀把村民往死路上逼,手心手背都是肉,朕兩邊都得顧着。”
“陛下親自做調解這真是再好不過了,可是奴婢做不了世子的主兒,奴婢只能向他轉告陛下的意思,接受調解的條件嘛,自然也是由世子來給您上摺子。”
“編,你再編。”聖人說得口乾,端起茶盅喝了幾口,“你這堂堂白大掌櫃,生意上的事情,還做不了顧昀的主兒?朕的時間有限,趕緊的,條件說來,不然可就隨朕看着辦了。”
聖人這一嚇唬倒好使了,白蔻馬上立正站好。
“村民毫無道德誠信,教育的黑鍋我們世子不背,得由朝廷來背,所以請給予減稅待遇,要求不高,我們世子現在享受舉人的賦稅,給他進士的賦稅就好了。”
“減稅?!嗯,前面說了一大堆,重點在這裡呢!”
“世子考中舉人以來,他沒有收受過任何人的投獻,他名下的土地都是正兒八經花錢買的,沒有人以土地投靠他換取減免稅的待遇,就連這個河東村他都是花錢做事,他可從來沒有想過鑽空子找漏洞竭盡所能偷稅漏稅,現在他受這麼大的委屈,又要他退讓一步接受調解,給他點好處很過分嗎?”
“嘿嘿,倒反問起朕來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轉達我們世子的意思。”
“這又成顧昀的意思了?”
“世子是主子,是東家,自然一切都是他說了算。”
“嗯,黑鍋也是他背。”
“那,給不給好處呢?”白蔻一臉期盼的望着聖人。
“不給好處就不接受調解了?”
“如果朝廷硬要調解,世子作爲人臣還是會接受的,但是吧,難免心情不好,以前的美好計劃恐怕要打點折扣了,憑什麼他受氣受損失,一點賠償都沒有,還不許終結契約了?他不想玩了都不行?合作不是得雙方自願的麼?”
聖人端起茶盅一口喝盡茶水,重重地呼口長氣。
“好好好,怕了你了,給他進士的稅額五年。”
“才五年?”
“嫌少?叫他明年考中進士啊。”
“是,謝陛下!”
“回去記得轉告顧昀,明天去趟迎天府,府尹會主持他們雙方調解,趕緊簽字不許再橫生枝節。”
“是,陛下,一定原話轉達!”
“好了,時間不早了,去外面領了賞就回去吧。”
“奴婢告辭。”
白蔻規規矩矩行完禮,原路出去,門外早已有人拿着打賞的荷包不知等了多久,白蔻收下荷包,又另掏出一角碎銀塞進對方手裡,雙方都喜氣洋洋地互相道別,而送白蔻出宮門的小太監也得了她的賞,全都念她的好。
載白蔻的馬車伕都打了一個長盹,才見人終於出來了,看她笑呵呵的樣子,還給了小太監賞錢,馬上下車打起車簾子。
“一切都順利?”
“完美。”
車伕身子一震,頓時來了精神,等了這麼久的疲憊彷彿都一掃而空,樂滋滋地趕緊駕車回府。
白菜坐在車裡,隨着車子的搖晃慢慢閉上眼睛垂下了頭。
跟帝王說話和討價還價哪裡是輕鬆的,她也累壞了。
(作者的話:日更8000果然還是太勉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