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山祖聽着耳畔的潺潺水聲醒了過來。
“這……是什麼!”
山祖一睜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氤氳的水汽,初時以爲是在河畔,心中還疑惑哪裡的河會有這麼大的水汽,等到坐起身後,竟是見到了一幅美人出浴圖,驚得差點從地上跳了起來,所幸默斐在一旁拉住了他:
“這是幻境。”
“幻境?”
山祖轉過身,便見到默斐波瀾不驚的神色,默默吞了口口水,後覺自己方纔有些不淡定了。
爲了挽回面子,山祖便轉移話題地說道:
“剛纔那人是誰?”
剛纔那人,指的便是差點將山祖嚇得從地上跳起來的出浴美人。
默斐瞥了山祖一眼,說道:“皇后。”
“皇后?”
山祖蹙眉:“那個……本體?”
默斐點頭:“正是。”
山祖:“怎長得不一樣?”
這次默斐卻不答了,起身將山祖從地上拉了起來:“走吧,跟過去看看。”
“看……”
山祖剛想問看什麼,卻驚訝於默斐竟是拉着自己堂而皇之地從衆多侍女跟前走了過去,指着身後的衆人說道:“她們看不見我們?”
“這裡是幻境,對於我們而言,他們是不真實的幻覺,而對於他們而言,我們是根本不存在的虛無。”
“難怪……”
難怪方纔自己那麼大的動靜,也沒引來衆人的注意,先前還以爲是默斐設了隔音陣,感情原本他們就只是空氣而已,根本用不着花力氣去設什麼隔音陣。
其實方纔默斐說的話有些偏差,那出浴的美人此時還並不是皇后,也非管歸正的生母。
她是定國將軍的長女,叫做江熙雁,三年前上元節時被太后指婚給了太子爺,而後不久,先帝駕崩,太子繼位,因有三年孝期,故而將婚期一併也往後延了。
直至上個月,三年守孝期才過。
其後,太后便命欽天監擇了一個好日子,下月初四就讓帝后大婚,一來是爲了福澤子嗣,二來也是祈福國運亨通。
這江熙雁雖是將軍之女,卻被教得知書達理,便是整個貴族女子之中,都難挑出一個能夠在品性樣貌上與之相媲美的人,這其中,將軍夫人自然是功不可沒。
江熙雁的生母是與太后出於同宗同族宗室的小姐,從江熙雁剛出世開始,其母便照着未來國母的準則對其悉心教化。而江熙雁也謹遵其母的一言一行,從未有半點逾矩之舉。
這不,纔剛沐浴完,便就匆匆來定國將軍夫人這兒。
山祖同默斐一路跟過來,被凍得不輕。方纔有氤氳暖氣充盈室內,還以爲同幻境之外是同一個季節,卻不想出了門,硬生生被皚皚雪景給充斥了雙眼,此處竟是寒冬臘月最冷的時刻!
“你能變個暖爐出來嗎?”
山祖哈着氣,跺了跺腳,然而好像並沒什麼作用,身上的衣服就好像沒穿一般,冷風從四面八方鑽進來,凍得皮膚上起了整整一大片雞皮疙瘩。
默斐聞言,卻並不作聲,抿着嘴看着山祖,山祖嘻哈笑着:“那啥,你別這樣看我,我現在就凡夫俗子一個,怕冷也是正常的事。”
默斐收回了眼神,並沒給山祖變出一個暖爐,只是伸手拉過山祖的手,並說道:“走吧。”
默斐的手很暖,山祖竟一時覺得周身不再那麼冷了,狐疑地側目偷偷看了默斐幾眼,心中誹腹:
默斐貌似是個水神,怎得什麼時候還精通馭火之術了?
江熙雁走入屋內,侍女將其披風摘下,奉上手爐,而將軍夫人則正坐於軟墊上,矮桌上擺着幾本簿子,見江熙雁進來,衝她招了招手,問道:“廚房剛送了明玉酥子過來,我叫人煨在火爐上,這便就讓拿上來,是你最愛吃的。”
話音落,江熙雁剛好解了披風,捧着手爐走到其母身旁坐下,說道:“母親最疼我。”
等吃過明玉酥子,江熙雁才指了指一早就擺在矮桌上的那幾本簿子問道:“這些是什麼?”
那幾本簿子,封面上沒有題字,看上去裝冊得也並不是很精美,其母卻是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推到江熙雁的跟前說道:
“你下月便要嫁入皇室,這是無上的光榮,卻也是無上的兇險與寂寞。母親所能爲你做的、不能爲你做的,卻已皆都爲你做了,這最後一樁事情,便是將這些東西交給你,往後的日子,就只能是你自己好生珍重了。”
將軍夫人這話說得令人動容,江熙雁果真便就潸然淚下,但美人即便是哭也是哭得婉轉,拿絹帕細細抹着眼角的淚珠子,話語凝噎說道:“孩兒不孝,母親爲我打算良多,非但未能盡孝膝前,還要令母親操勞擔憂。”
“這些話,往後不可再說了。”
將軍夫人也是紅了眼眶,卻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往後行事,切記切記,謹言慎行。”
說完這話,將軍夫人嘆了口氣,復又說道:“雖說往後定然有諸多力不能及之事,但是終歸我是你母親,江家是你母家,我們也是不會平白讓人委屈了你的。”
說到此處,將軍夫人突然頓了一頓,江熙雁狐疑地擡起頭看去,只見其母神色嚴肅地說道:“另有一話,你要切記於心,勿動心。”
山祖頂着大雪,同默斐一路跟來,看了這麼一場母女別離的戲碼,纔好不容易有些回暖的身子,又被冷得手腳冰涼,默斐察覺到身旁人的細微變化,轉過頭問道:
“怎麼了?”
“沒什麼。”
山祖笑了笑,臉上又是那幅嬉皮笑臉的模樣:“這哭哭啼啼的戲碼看得我牙酸,也沒什麼可看的價值,我們去別處走走吧。”
默斐自然猜不到,山祖這是看着別人有母親疼、爲其打點周全,肚子裡面泛了酸水,眼紅又羨慕。只以爲他是心性不定想要到處看看去獵奇,思忖這裡應該也是看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便也點頭應允,與山祖一道離開了這間屋子。
屋外又下起了大雪,鵝毛一般的雪在半空中洋洋灑灑,山祖推了推默斐,道:“把屏障收了吧。”
默斐轉頭,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這麼美的雪,你卻將其拒之於千里之外,豈不有如良辰美景在前,卻呼呼大睡過去一般煞風景?”
默斐蹙了蹙眉,山祖卻已經跑了開去,離開了默斐設下的屏障,鵝毛大雪很快就將山祖的頭髮、雙肩染成了白色,片刻之後,山祖哈着氣對默斐招了招手,大喊道:“默斐!我想到一個好主意,咱們去打雪仗,你瞧那條河邊,地勢平坦少人煙,最是打雪仗的好地方!”
山祖從前當神仙的時候,卻是一名活得最像人的神仙。
他要像人一般一日三餐地吃飯,入夜必定上牀睡覺,隔三差五便會跑人間去廝混幾個月,有時是在市集內謀一個店小二的差事,迎來送往地看百人百態;有時是跑到某大戶人家當一段時日的花匠,冷眼旁觀着宅院爭鬥人情冷暖;有時也會躲進深山老林過一段優哉遊哉的歸隱生活,同林間百鳥百獸朝夕相處。
在人間廝混慣了,也學了一身人間的東西,搖色子、射風箏、投壺、打靶……林林總總,各色各異,常常能夠引得當年一道在殊歸府學藝的弟子追隨跟風,爲此還招來了仙桃君隔三差五的責罰,以至於後來責罰得多了,眼見山祖是屢教不改的劣根性,索性放手懶得管教,如此一來,倒是教山祖更是放肆得肆無忌憚。
彼時,昆玉仙官也還在,卻總是擺着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不肯同山祖同流合污,無論山祖花費諸多心思,也沒辦法將他一道拖下水,碰的釘子多了,山祖也便就認輸,認清了現實:妄想改變昆玉的性子,倒不如思忖怎麼去討得隔壁山頭仙子的酒釀來得更加實際一些。
不過令山祖沒想到的是,許多年以後,昆玉竟果真改了性子。但若是讓他選擇,他倒是寧願昆玉還是從前那幅不招人喜歡的模樣,因爲那纔是他所熟悉的昆玉,是從小同他一道長大的昆玉。
“雪仗?”
默斐雖是比山祖早降世的神,卻是正兒八經極少入世的神,對於人間的這些玩意兒自然不可能猶如山祖一般精通,山祖眼見默斐面露疑色,心下一喜,難得逮着一個機會,他便自然就敬謝不敏地要去指點一二。
思及此,山祖匆匆跑回默斐身邊,一把便拉起他的手,指了指不遠處已經被凍住了的河道說道:“去那邊。”
話音落,默斐竟是真的依言帶着山祖飛身來到了河道邊上,兩個人,一個一身緋色紅衣,一個一身花花綠綠,突兀地出現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甚是扎眼,山祖起了興致,鬆開拉着默斐的手,彎下腰,從地上抓了一把雪,在手心裡壓實了,對着默斐大喊道:
“默斐!看我!”
默斐驟然聽見自己被喊了名字,纔剛擡起眼去瞧始作俑者的山祖,便迎面飛來一團雪球,但是雪球並沒有稱心如意地砸到默斐的身上,而是在距離他一尺距離的地方硬生生被定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