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先帝才舒展了緊皺的眉頭,說道:“那你往後再取珠子,可要下手輕緩一些,我方纔瞧着那蚌精流了許多血,便是治好了病,卻也是受了不少的苦。”
墨宜笑了笑,說道:“那我往後下手輕緩一些。”
等到有人尋到先帝的時候,已經是三日的光景過去了。這三日曆墨宜帶着先帝玩了許多他從前所不曾經歷過的新鮮玩意兒,臨走之際,先帝問墨宜:
“我住在帝京的宮裡,你可來找我。”
“我能去找你嗎?”
原本因爲離別而有些情緒失落的墨宜,聽見先帝說了這麼一句,立時便笑了開來,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噴涌着要跳出來。
而當時的兩個人誰都不知道,那種呼之欲出的東西,叫做喜歡。
“這是自然。”
先帝卻只以爲不過是萍水相逢,所謂的再見之約,恐怕餘此一生也不能夠實現,他踏上回程的船隻,站立在甲板上,對着孤島上的少女揮了揮手,鄭重地道了一聲珍重。
然此一離別,再見,卻是物是人非。
墨宜同先帝分別之後,便被海王又抓回了洛璃宮,並且嚴加看管起來。期間墨宜數次嘗試逃離,卻無一次成功,反而因爲數次逃離被海王狠狠責罰,落下了一身的皮外傷。如此反覆了整整五年,墨德實在看不下去,找到墨宜,問她:
“外邊究竟是什麼東西如此吸引你,讓你不要命地非要往外去?”
墨宜說:“外面有我的太陽!”
墨德:“太陽有什麼稀奇的,你若非要看太陽,往後我可以帶你出去,值得你一次一次地逃出去,再被抓回來受罰嗎?”
墨宜搖了搖頭,說:“你不明白。”
沒有人會明白,有個人在她晦暗的一生當中點燃了一盞明燈,這是墨宜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光明,第一次覺得活着是那麼令人歡喜的事情。
墨德看着墨宜那雙明亮的眼睛,嘆了一口氣,自從五年前墨宜第一次逃出洛璃宮被抓回來之後,她便覺得在墨宜的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變了,可是,她說不上來這改變對於墨宜來說,究竟是好是壞,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墨宜自己覺得很快樂。
墨德說:“就算會被祖父打得神魂俱滅,你也要走嗎?”
墨宜不明白墨德爲何這樣說,卻是認真想了想,說道:“我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哪怕前路是萬劫不復,也無法阻礙她前進的腳步。
墨德:“好,我放你走。”
墨宜沒想到墨德會這樣做,瞪着一雙眼睛,滿是不可置信:“你爲什麼?”
墨德:“我也希望你能夠過得好。”
墨宜愣了愣,這是她長到這麼大,第一次在洛璃宮,聽見有人對自己說,希望她能夠過得好,墨宜的喉嚨有些發澀,她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沒能夠喊出來那一句姐姐。畢竟從出生以來,便一直就是形同陌路的一對姐妹,突然之間任是誰,都沒有辦法輕易跨過這麼多年以來人爲鑄就的鴻溝。
最終,墨宜只對着墨德說出了兩個字:“謝謝。”
墨德:“如果你過得不好,你可以回來。”
那時候的墨宜,因爲終於能夠離開洛璃宮,而滿心的歡喜,她對墨德說:“我會過得很好的。”
墨宜從未離開過海上,她一路磕磕絆絆,纔好不容易找到了帝京,其中吃過的苦,卻唯有她自己才能夠知道。
但是這些,墨宜並未覺得有哪裡辛苦,一到帝京,便興致沖沖地去打聽先帝的下落,打聽到了下落之後,仔細打扮了自己,才小心翼翼地去見心上人,然而心上人是見到了,還見到了其他不該出現的人:他的妻兒。
“我來找你了。”
墨宜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這麼狼狽,對着先帝擠出一個笑容,卻是比哭還要難看。
先帝顯然沒有想過,當年隨口的一句,墨宜竟然真的會不顧一切地找來,愣了愣之後,卻只有一句:“來了?”
來了?好似老友之間尋常無比的一句問候,但是墨宜聽出來了其中的疏離與淡漠。先帝……並不是很歡喜她的到來。
墨宜有些傷心,她藏不住心裡的難過,直接問道:“你爲什麼不高興?”
先帝顯然沒想過墨宜會這樣說,有些惱怒:“我並未不高興。”
墨宜:“那我要和你在一起。”
先帝:“你說什麼?”
墨宜:“我從家裡逃出來了,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從來沒有人教過墨宜何爲禮教,她說的話許多都是遵從自己內心的意願,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來找你,可是這樣的話落到一個人間帝王的耳朵裡,那便是驚世駭俗、不懂禮數規矩。
果然,先帝甚是不悅,他對墨宜說:“我已有妻兒。”
墨宜:“我不介意。”
先帝:“我介意。”
墨宜:“爲什麼,你不喜歡我嗎?”
先帝:“我何曾說過一句喜歡你?”
墨宜:“可是……我喜歡你啊。”
這般雞同鴨講的對話顯然並不能夠解決問題,先帝拂袖而去,臨別之際給墨宜留下話道:
“你若是以朋友身份遠道而來,我必盛情招待,至於其他,看在你曾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會遷怒於你,卻還請你能夠早日離開,勿要徒惹是非麻煩。”
早日離開?先帝這就是對她下了逐客令了,可是墨宜早已經無處可去。
不,墨德說過,如果她過得不好,可以回洛璃宮。
不!墨宜想,就算是死,她也不會再踏足洛璃宮一步!
一步錯,步步錯,墨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個環節走錯了那致命的一步,纔會導致這些錯誤猶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越滾越大,以至於終有一日,一發不可收拾。
墨宜殺害先皇后的時候,沒有歡喜,也沒有不歡喜。
她想,自己終於能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只是當後來她頂着先皇后的那張臉,看着先帝那眼睛裡日益能夠將人窒息的溫柔眼神,心尖上便好似長了一根倒刺,狠狠紮在肉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折磨着她,卻不得不束手就擒,因爲這些都是她自己甘之如飴求來的。
可是再華麗的泡沫,終究會破碎。墨宜做的這場關於愛情的夢,終於隨着先帝的駕崩而徹底碎裂。
先帝知道了所有的真相,那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墨宜吞沒,可是這憤怒很快又奄了下去。先帝知道,墨宜確實罪不可恕,可自己又何曾全然無辜?是他親手招來了這禍害,是他同這禍害朝夕相對而不自知,以及他到死都不願意承認的,他當初或許是對墨宜有那麼一點點的歡喜。
只是這歡喜,不足以支撐他來等墨宜那五年。
只是這歡喜,不足以阻擋他來愛上其他的人。
可是即便如此,墨宜依舊沒能夠放下。
她想,就算你不喜歡我,你恨我,我也非要跟你在一起。
她將自己的仙心給了先帝,保下了他的屍身,並且將他的魂魄禁錮在身體裡無法離開,她想,就算這樣不見天日地永遠呆在皇陵裡,也是好的,至少他們是在一起的。
可是如今看來,便是這卑微的希冀,也要被殘忍地丟在地上,再被踩成齏粉。
先帝說:把你的心拿回去吧,我們從此便算兩清。
山祖沒料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幅樣子,本想着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好打破如今這僵持的局面,便與默斐對視了一眼,默斐卻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先帝說,讓墨宜將她的心拿回去,卻不是輕易說說,而是動了真格。他伸出手,幾乎沒有一絲猶豫,便狠狠插.進了自己的胸膛,流出來的血是烏黑色,從傷口流到了他的手上,再滴到了地上,匯成了一灘血水,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好似開的是別人的膛,挖的是別人的心,而後將手腕一轉,再看時,便已經將胸膛裡面的那顆心給掏了出來。
“不!”
墨宜幾乎是絕望地喊了一聲,隨着那顆心被挖出身體,先帝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快速地老去,一頭青絲頃刻變白,肌膚枯皺,瞬間便是一副遲暮、即將辭世老者的模樣,哦,不對,他早就已經死了,卻偏偏以半死不活的姿態彌留在這個世上。
先帝手心朝上,那顆被挖出來的心還在跳動,上面還沾着先帝身上的烏血,他對墨宜說:“還你。”
墨宜臉上的神情,在先帝將那顆心挖出來的瞬間,變得枯敗、了無生機。
她拼了性命、不顧一切都想要抓住的東西,終究在這一刻,徹底地將她給丟棄了。
心裡那一座苦苦支撐了這麼多年的城牆,終究也被先帝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頃刻之間碎成齏粉,渣滓不剩。
墨宜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她低垂眼簾,聲音枯敗,問了一句:“你竟是,寧願挫骨揚灰,也要擺脫我?”
先帝說道:“我早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