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瘦伶伶的背影,那悽惶無望的低語,雲知處竟是痛極無淚。愛睍蓴璩可此時她已經悲痛欲絕,全失了主張,他若真的任她同他決裂,便是在她的痛中又狠狠的加了一筆,那傷勢將永不能癒合……他在法器中陷身空無之境,恍似只是一瞬,可是她在外面掛懷他的安危,又要與神仙周-旋,甚至到最後,眼睜睜看着最親的人倒在面前……他明白她有多無助,有多絕望……他真的來的太遲了……
他縱身向前,張臂擋住她:“錦兒,你聽我說……”
“不!”她神情決絕:“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我一個字都不想聽!你放開我!”
她心頭激憤無可紆解,便這麼狠狠的傷他,其實,真正傷的卻是她自己……她恨自己不能救他們的命,所以存了必死之心,想要放棄一切,放棄最愛,一了百了……
徹底的心痛中,是徹底的無奈,自從相識以來,她一直像一個小尾巴一樣追隨在他身邊,悲喜禍福與共,不論他在哪兒,不論他做甚麼,她一直在繞着他轉,不離不棄……可是有朝一日她真的不要了,他一點法子都沒有……雲知處咬了咬牙,狠狠的抑着淚,看着她:“好,你要走是不是?永遠不見我是不是?”他從儲物袋中抽出了短劍:“可以,殺了我,踩着我的屍體走出去!輅”
他倒轉劍柄,把劍遞到她手裡,她猛然向後一退,不能置信的看他……那眸裡的光像有形的利刃,一觸到,便是錐心刺骨般的痛……若是有第二個辦法,他絕不會這般逼她,可是此時,他卻不得不咬牙跟上一步,仍舊將劍柄遞到她手中:“錦兒,你此刻生不如死,我也是一樣……不如你殺了我,大家一起死!”
這個“死”字刺痛了她,她猛然就是一顫,抑不住的全身發抖,絕美明瞳中淚珠滾下來,竟是鮮血的顏色,緩緩的滑過她慘白的小臉……他竟不忍卒視,合着劍柄,他把她的手狠狠的握緊:“花似錦,你聽着,我絕對不會同你分開!要麼我陪你一起死,要麼,我們想辦法一起活下來……我知道他們是錦兒在意的人,我會不惜一切救他們,再信我這一次,最後一次……”
她渺臨崩潰,脣角顫動,終於哭出聲來:“雲哥哥……”強撐着的那股氣勢一鬆,她整個人便是一軟,向地面上滑去,他伸手擁住了她,將她連着她懷中的小狐狸一起擁緊,心裡痛的直欲撕裂一般…婕…
兩人都完全不曾留意,地上那假紫微,正眼張一線,遙遙瞧着他們,眸光冷的滲人。
他懼的是九天界的紫微帝君,而不是身爲人類的雲知處……生死關頭,雲知處常常會爆發出不屬於他的力量,紫微帝君的力量,不可戰勝的力量,可是,這力量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他自己完全不能控制……原本的雲知處,只是一個人類修士,擁有的也只是人類修士的力量。優曇波羅花神是他的靈獸,火靈鴆是他的火靈,他們的修爲與主人體悉相關,同樣處於人類的範圍,又怎能困的住神仙……
他籌畫良久,卻敗的如此狼狽,又怎能甘心,已經得罪了紫微帝君,若是任他回返九天界,他將萬劫不復……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略略調息,等待機會來臨……此時就是拼盡一切,也要令紫微帝君劫數不成,永遠滯留人間!
…………
小院已成廢墟,顛倒飛盤被那假紫微融煉,趕月舟又在花漫天身上無法動用,連離開這兒都不能夠。雲知處強留下了花似錦,卻是從未有過的無措。他一咬牙,索性馭使優曇波羅入地生根,將這一處,密密的織成了一個半透明的藤罩,然後用金針靈藥以及身爲人類的雲知處所能想到的一切一切法子,來救他們的命……
花似錦早已經心力交瘁,昏睡在地,仍舊將那隻小小狐狸密密的納入懷中,卻睡的極不安穩。她在昏迷中抽泣,低低的喃喃:“雲哥哥,救救我……”忽而卻又抽泣出聲,“大花花,你不要死……”
藤罩一角,那假紫微仍舊被優曇波羅枝密密的捆着,好似昏迷不醒,花似錦身邊,卻似乎忽然多了一個人,如此清晰,卻是無形無影……咫尺之隔的雲知處毫無察覺,那人微微低頭,清凌凌的聲音喚一聲:“錦兒。”
她極熟悉這聲音,喃喃低泣:“我恨你……我恨你……”
他聲音極柔:“你真的恨我?要同我決裂?永不相見?”
她在夢中喃喃應聲:“永不相見……”卻不由得滾下淚來,悽惋欲絕。
他脣邊勾起了一個冷笑,語聲愈柔,柔到幾乎有些飄忽:“錦兒,讓我幫幫你好不好?讓你永遠不再爲任
何人,任何事傷心難過……好不好?好不好?”
他殷殷追問,連問了幾聲,她終於答了他一聲:“好……”
他脣角微勾,冷笑出來,一邊擡了指略一逗引,有一縷氣息輕煙似的自她印堂中逸出,被他輕輕捻在指間,帶着一個殘忍的笑,他慢慢的把它捻碎,吹散,永遠消失……他直起身來,自語般的低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從此刻開始,你將不會再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這實在好的很,是不是?呵……”
不知隔了多久,花似錦猛然驚醒,猝然張大了眼睛,坐了起來,茫然四顧,四周並沒有半個人影……
她下意識的把手放在心的位置,那一處空落落的,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舒泰……所有的揪心痛楚俱都消失的乾乾淨淨,乾淨的,好像從來不曾有過。細細想時,她仍舊記得剛剛發生的一切事情,可這些事情似乎一點都不嚴重,似乎與她根本沒有甚麼關係,似乎……她再不會爲此傷心難過……
她一時竟不知還要做甚麼,伸手細細的理了理髮絲衣衫,靜靜轉頭,便看到了那個雪袍玉帶的人影,他正盤膝坐在池畫月面前,略略閉目,將手掌懸空放在池畫月的印堂處,有目光可辯的白光自他掌心中逸出,注入池畫月的身體。
池畫月神魂俱滅,只餘了一具身體,可是,他是極高階的妖修,魂魄堅穩之極,便如金玉,即使被人生生擊碎,也會有星星點點的痕跡殘留,不會立刻消失……而云知處所做的,便是將這碎片,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從他的身體中收集,拼湊,凝練……這個過程說起來容易,但修爲愈高,識海愈是無限寬廣,他將氣息侵入,尋找這絲絲縷縷的殘魂,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鳳瞳緊閉,額角鋪着一層細汗,俊美絕倫的面目宛如金紙,脣色亦是淡淡的金色,整個人便如廟堂中的神像一般。這是體內修爲運轉到極致的表徵……可即使如此,他仍舊漂亮的出奇,清雅高貴,宛如千古名畫,每一個線條,每一個弧度,都如此細緻深遂,美得讓人感動。
不,感動麼?她伸手輕輕按在心口……她當然看的出他很漂亮,她也認得他是雲知處,可是,他不論怎樣,好像都不能讓她有任何的感覺……
天黑了復明,不知隔了多久,雲知處才終於收了手,想要站起身來,可是他盤膝坐了太久,纔剛起了一半,便一個踉蹌直跌了回去,手扶着地面,略略喘回一口氣,然後咬牙,一點一點的站了起來……
她伸手摸了摸手中狐狸雪白的柔毛,走過去,把狐狸遞給他:“好了,該大花花了。”
她肯把花漫天交給他,他顯然很開心,他面色已經差的似乎下一刻就會死去,卻擡了頭對她一笑,疲憊的鳳瞳仍舊如此絕麗。然後他伸手接過了那狐狸,仍舊盤膝坐下,將他抱入懷中,略略觸指在他額心,然後微微凝眉,啞聲道:“錦兒,你身上有他的狐靈?”
花似錦道:“是。”一邊就從腕上褪下珠串,毫不在意的遞給了他。
雲知處微微一怔,舔了下乾裂的脣瓣,才勉強的發出聲音:“我不成的……狐靈可以與本體心意相通,你試着感覺一下他體內的氣息。”
花似錦應了一聲,伸手撫摸那珠串,平時她只要想,立刻就可以與狐靈對話,宛如對面交談一般毫不爲難,可此時,不論她如何撫摸,手中都好像是一個死物,全無迴應。花似錦道:“我也不成。”
雲知處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她雙瞳清澈如水,宛如平日。可是,他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此時,哪有時間計較這些,只道:“大概是他太虛弱了,等我試一下。”一邊說着,便閉上了眼睛。
花漫天的本體中,始終保留着一縷執念,一縷氣息,本來應該比池畫月更容易,可是池畫月是在與假紫微的激戰中猝然死去,而花漫天卻與假紫微苦戰良久,既設結界,祭起了“繁花似錦”法器,又與假紫微苦戰數招,強大之極的內息幾乎消耗殆盡,這才死去……那種情形,就好像硬把一枚珍珠磨小化軟,弄到支離破碎,然後再徹底擊碎,所以反而比池畫月更加艱難……
雲知處天份極高,又極努力,加上吞過天地至寶菩提子,修爲已經算得上極爲精深,可收集魂魄何等艱難,就算是十個雲知處,也早已經在救池畫月的時候,便消耗殆盡……可是,他完全是憑着一股強大的精神力在硬撐,每時每刻,都在告訴自己,再撐一刻……再撐一刻……然後就這麼匪夷所思的,一點一點的撐了下來,一直撐了無限久……
時辰漫漫,花漫天體內的妖魂妖
丹,自細碎到漸漸成形,自虛渺到漸漸凝實……紫微大帝乃衆星之主,星辰乃亙古不變之物,務求其堅,務求其穩……身爲人類的雲知處,此時此刻,身體中沒有一絲屬於紫微大帝的力量,可是,這一番掙扎救援,便如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冥冥中竟與紫微帝君之理念不謀而合……
他始終端坐,脣邊卻漸漸沁出血來,可即使嘔血,也似乎油盡燈枯,只略略沾溼了他好看的薄脣。她坐在一旁,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看着他,她覺得這時,她似乎應該上前幫他拭去這血,卻不知爲何,了無心緒……
忽聽身後有人輕吁了一口氣,花似錦回頭看了一眼,便見東方天籟緩緩的張了眼睛,嫵媚妖瞳略一流轉,看到了她,他眼神中閃過一個笑,薄脣微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可是看他脣型,他是在叫“姑姑……”
她傾近身,道:“你怎樣了?”
他不能回答,只靜靜的瞧着她,看不夠似的一直瞧着……蛇本就是很長命的動物,尋常都會有斷了一半仍舊活下來的,何況是有修爲的妖修……他得天階靈丹認主,可以將天階靈丹的藥力,發揮到十成十,所以幾人之中,反而是他情形稍好……但也只是稍好而已,他畢竟已經死過一次,尚需不知多久的休養……
她忽然偏了偏頭,然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淡淡的道:“恭喜你,你以後不再是白頭蛇妖了,你已經成了……”她想了一下,找了一個合適的詞:“藥人了。”
他瞬了瞬眼睛,示意懂了,實在氣力不支,又慢慢的閉上。她便仍舊轉回頭來,等的有些困了,便撐着頭假寐,才睡了不大一會兒,就聽呵的一聲,有人吐出了一口氣。
花似錦實在懶的動,便仍舊閉着眼睛,卻聽一個極虛弱嘶啞的聲音笑道:“錦兒,花漫天已經醒了。”她唔了一聲,倦倦的張開了眼,雲知處正含笑瞧着她,想將手中的狐狸遞上,卻連手臂都舉不起……
她瞥了那狐狸一眼,狐狸正奄奄的伏在他手上,狹長的狐狸眼微微顫動,顯然已經略轉過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應該接他回手中,便隨手接過,放在一旁,看雲知處不動,便道:“你不救墨離麼?”
雲知處急道:“我救……”他頓了一下,努力吸回一口氣,似乎連一呼一吸,都要費諾大的精神:“且略等片刻。”
“哦?”她看了他幾眼,應聲道:“好。”
她答的如此乾脆,他反而有些慌張,急張了眼睛:“錦兒你別急,我馬上就救……”一邊想要站起來。幾乎在他站起的同時,他整個人都是一晃,然後直跌回去,頭撞在地面上,咚的一聲,竟是撞的狼狽十分,可是他只昏厥了一瞬,就猛然張開了眼睛,好像心裡吊着一根弦,在事情沒有做完之前,連死,都不敢死……
可是墨離不同於這三人,他已經化爲飛煙,連身體都沒有了,要在這天地蒼穹之間,找尋一縷鴆妖殘魂,實在太難太難……他略略發怔,一時竟是束手無策……
就在這時,天空中宛似鳳鳴鶴唳,衣袂帶風,忽然有兩個人影從天而降。火靈鴆迅速騰起,預備迎戰外敵,那兩人便懸空定在雲間,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急急的道:“帝君?可是帝君在此?”
雲知處微微凝眉,想要回答,卻又不知是兇是吉有些猶豫,藤罩一角的假紫微,卻是神色大變,猛然站起,優曇波羅飛快的縛緊,他的身體便是一僵,空中換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帝君?是不是您?帝君!我是小輔啊!”
兩人繞過火靈鴆,落下地來,是一男一女,俱穿着青色的長袍,袍角直垂到地,看上去都甚年輕,卻不知爲何,給人一種異常滄桑的感覺。兩人隔着藤罩向內望了幾眼,一眼看到雲知處,竟是又驚又喜,一齊跪拜下來,道:“開陽/明輔救駕來遲,請帝君恕罪。”
雲知處靜靜的瞧着他們,他們可以不借助任何外物,在半空中定住身體,顯然修爲極高,若他們是敵人,他們根本抵擋不了……而且這兩人容貌空靈,眸光澄澈,不像是壞人。所以他終於還是動念移開了藤罩,那兩人急步而入。
自稱開陽的男子急步上前扶起雲知處,一眼看到一角的假紫微,便是一愕,道:“你……”那自稱明輔的女子亦上前一步,喝道:“你是誰?爲何冒充帝君?”
雲知處也不及解釋,便道:“我的朋友剛在此處魂飛魄散,你們可否代爲收集殘魂救他一命?”
開陽愣了一愣,急道:“是。”一邊略略垂睫,然後一怔:“這兒殘留的,似乎是鴆妖和碧眼蟾蜍的氣息…
…”不知爲何,一邊說着,一邊看了花似錦一眼。
“對!”雲知處正色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請務必代爲救回!”
開陽和明輔對視了一眼,顯然驚訝之極,卻仍舊是必恭必敬的道:“開陽/明輔謹尊令喻。”
兩人一起擡手,雙手結印,在空中打出一個透明的結界,這兩人的修爲,似乎是陰陽和諧,相輔相成,就連身法手印都是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兩相呼應,看上去煞是好看。不大一會兒,便打出了一個無形而巨大的結界,明輔隨即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羅盤,開始搜尋魂魄,每當羅盤指針略略一顫,開陽都會立刻上前,雙手虛捧,結出一個奇異的手印,似乎是在將魂魄納入某個容器之中。
花似錦一直仰面瞧着,忽然問道:“他們是夫妻罷?”
雲知處應道:“也許。”
花似錦道,“我想起來了,天權子曾經提過一次,他說,他‘幾十年前見過一次開陽和小輔’想必就是說的這兩人,他們都是……”她想了一下:“是北斗七星的星君,是你的護星,哦,這女的可能不是。”
她說的直截了當,雲知處有些不自在,低聲道:“錦兒……”
可是看她神色淡漠,顯然全不在意,又不由得微覺悵然,瞧着她出神,開陽和明輔不大一會兒就落下地來,執禮道:“帝君,那鴆妖魂魄已經被破壞,無法收集,只怕要重新煉製。碧眼蟾蜍妖似乎不止一個,且氣息交互混雜,只怕……救不回了。”
雲知處一驚,還未來的及說話,花似錦早點了點頭,道:“他們身上各有同命血鶯,的確不容易分辯。”
一派就事論事,竟是絲毫也不動容。雲知處瞧着她,竟是沒來由的心驚,開陽微微皺眉,終於還是道:“請教這位姑娘,你身上,爲何有天權的仙骨?”
花似錦道:“天權子麼?他是我的師父,剛纔……”她指了指假紫微的方向:“他冒充雲哥哥,騙得天權子相信了,幫他來殺我們……可是後來他一昧嗜殺,天權子便說他定然不是。他打不過他,又不能制止他殺人,便自己掏心,將仙骨取出,打破了結界,把我救了出來。”
她說的十分清楚,卻也十分淡然,明輔秀眉深皺,道:“他既是你師父,你爲何直呼他的名字?他掏心將仙骨給你,自己豈不是……”她微微凝眉,有些說不下去,看花似錦神色如常,更覺不忿。
花似錦眨了眨眼睛,道:“一直便是如此,他沒要我叫師父……他的確已經化爲飛煙散去了……”
明輔更是皺眉,開陽略略思忖,想說什麼,許是見雲知處半坐在她身邊,便嚥下不說,轉身道:“他……”他忽然一愣,急上前一步,道:“他竟棄了這肉身逃去了!”
雲知處也是一驚,想要站起,卻又周身無力。開陽急半跪下來,伸手承了他手臂,道:“帝君?您內息太過虛耗,可能容開陽幫您調理?”
雲知處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我甚麼事情都未想起,也不知我是誰,你們若是覺得你們沒有認錯人,那雲知處便多謝了。”
嚶嚶嚶嚶……砂子明明米怎麼虐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