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難道不就是陳老先生想要的豆瓣醬嗎?”
陳守新看着雷文,沒有說話。這個金髮的異族青年說的並不是沒道理,他這豆瓣醬自然算不得什麼珍貴物什,無論從選材還是製作方法都非常普通,然而正是因爲這份普通卻獨一無二的美味讓他的豆瓣醬很快被大衆所接受,暢銷西川乃至整個玖斕,成爲家家戶戶桌上常客,甚至被冠以了‘川菜之魂’的美稱。
陳守新非常自豪的一點就是這豆瓣醬的吃法自由,不受拘束,根據地域習慣的區別怎麼來都可以,紅燒,醬爆,炸醬,燒烤,醃製,甚至直接配飯吃也行;豆瓣醬完美的留住了辣椒的鮮辣與胡豆的脆香,且儲存時間很長,一年四季都能吃。因爲這樣的自由特性讓豆瓣醬風靡玖斕,以至於吃不到山珍海味可以,但沒了這豆瓣醬,不知道多少人的餐桌會從此失了味道與顏色了。
雷文說的沒錯,好吃,下飯,頂飽,有這些評價就足夠了,他還期待聽到什麼呢?難道要將這尋常百姓家的豆瓣醬誇成天上僅有舉世無雙的珍品佳餚嗎?普通卻有着無法替代的美味,這不就是他所研製出來的,豆瓣醬獨一無二的魅力嗎?
被雷文一席話反問得豁然開朗,陳守新笑了起來,微微搖了搖頭,舉起白瓷酒杯跟雷文輕輕碰了一下,“你說的沒錯,這的確就是我想要的豆瓣醬。”
豆瓣醬大賣後他縱橫商界多年,已經很久不曾回想起這最初也是最純粹時期的心境了。最開始他做豆瓣醬,也只是想要留住鮮辣的味道讓自家桌上的菜多一分美味而已,卻是不想這麼多年以後,會被一個異族人以這樣的方式提起。
而只通過一頓飯就看透這一點的雷文也的確是值得讓蘇瑜傾心的美食家。與其說他是美食家,不如說是真心而單純的熱愛着美食的人,因爲在他眼裡不管是稀世珍品還是普通的家常菜都是食物,是要用心品嚐味道,用心感恩自然賦予人類饋贈的食材;在這個所有食材都被人類隱形分成了三六九等的時代,卻還是有雷文這樣的人,將所有吃進腹中的食物一視同仁,心懷敬意。
陳守新感慨的搖了搖頭,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看向雷文,“那麼撇開別的不談,雷文你覺得我這豆瓣醬中還有什麼特別之處?要知道西川的豆瓣作坊這麼多,卻也只有我家的豆瓣醬風靡玖斕成爲川菜之魂。”他一邊說着,眼底帶着期待的光芒,“這一次如果你能說對,我就如約將這製作秘方交給蘇瑜,幫他構思釀製白月光醬的辦法。”
蘇瑜聞言眼前一亮,拿到秘方倒是其次,如果能得到陳守新的傾力相助,那製作白月光醬一定會順利很多。他趕緊用胳膊肘暗中頂了頂雷文,示意他好生髮揮,雷文在心底苦笑了一聲,卻也不得不整裝正座,將自己的想法向陳守新一一道來。
“比起一般的豆瓣醬,陳老先生的豆瓣醬中多了一絲微弱的甜味,最開始我以爲那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與食材搭配起來產生的錯味,但品嚐過桌上所有的菜後我明白了那的確是來自豆瓣醬中的味道。”雷文慢慢的轉動着手中的白瓷酒杯,娓娓道來,“在喝過這杯中之酒後我更加確定豆瓣醬中那一絲甜味的由來。”
“除了精良的選料,踏實的製作過程之外,陳老先生的豆瓣醬之所以會格外的受歡迎的原因,或者說這豆瓣醬會格外美味的原因,是製作的時節吧?”
聽到‘時節’二字時陳守新夾菜的動作頓了一頓,微微猶豫後向着雷文點了點頭。
“那一絲甜味跟酒中的味道一樣,都是槐樹花蜜的味道。豆瓣醬中那一絲甜味非常奇妙,那絕不是直接將花蜜加入醬缸中攪拌就能夠達到的味道,更像是長期的,一點點的接觸後醞釀而出的感覺。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吃魚生時搭配的切片檸檬,將魚生放在檸檬片上一會兒後食用跟直接將檸檬汁擠在魚生上食用的味道是全然不同的,豆瓣醬中這一絲甜味也是一樣。”雷文轉動着手中的酒杯,看向了陳守新。
“進門之前我看到院子裡有好幾株高大的赤水楊槐,我猜陳老先生的豆瓣醬中最重要的露曬翻攪過程就是在赤水楊槐的花期中進行的吧?把醬缸放在赤水楊槐下等花粉自然落下,在長達幾個月的翻曬過程中一點點的浸透天然槐樹花蜜的甜味,這就是豆瓣醬會特別美味的秘密。”
雷文還沒說完,陳守新已經流露出震驚的表情了。他便是沒想到有人僅憑一頓飯的功夫就能一語道破他製作配方中最大的秘密,這是他在無數次親自翻攪豆瓣醬缸時偶然的發現,放在槐樹下面的那幾缸豆瓣味道比別的都好,這纔有了後面的故事。
“還有一點,可以單純只算作是我個人的想法,陳老先生聽一聽,如果我說的對就當博您一笑,如果我說錯了,那也不要跟一個不懂淵族文化的異族人士較真。”雷文笑眯眯的抿了一口酒,槐樹花蜜甜酥酥的味道自脣色尖蔓延開來,帶着些微的酒香,讓人覺得非常舒適,“今天做菜的用的豆瓣醬都是陳老先生自己做的吧?它讓我覺得格外美味的原因除了那一絲槐蜜的甜香外,還有製作者的心情。”
“雖然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但我知道您一定是個非常熱愛製作豆瓣醬的人。”雷文一邊說一邊看向了陳守新的雙手,那是一雙與他的身份地位極不相稱的手,有着經常做粗活留下的痕跡,雷文仔細注意過上面繭疤的位置,都是在經常握着圓棒的地方留下的。這說明陳守新幾十年如一日都在親手完成豆瓣醬的翻攪工作,哪怕是發家致富後也沒有停下來。
翻攪豆瓣醬缸的工作非常無聊,日復一日的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豆瓣慢慢成熟,如果不是打從心裡真正熱愛着這一行,是不會有人在條件寬裕後還會堅持親自完成的。
“您一定是抱着喜悅與誠意來完成翻攪工作的,對每一缸親手完成的豆瓣醬都心懷感恩,所以您製作的豆瓣醬纔會有這樣微小卻奇妙的味道差異,就像紅萊的櫻花醬油一樣,能讓食客品嚐到來自制作者的心情。打個比方的話,就好像是食材也能感受到您製作時的心境,所以努力讓自己變得格外美味一般。”雷文斟酌着自己的用詞,“我無法準確的描述這種味道,但它確實存在,並且是分辨一道菜的好壞,甚至是一個料理人廚藝優劣的重要標準。如果硬要我對它進行一個定義的話……”
雷文笑了笑,冰藍色的眼睛直視着詫異的陳守新,帶着滿滿的敬佩,“我想,這大概就是被稱爲‘匠心’的力量了吧。”
陳守新安靜的聽雷文說完,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上面滿是長期翻攪豆瓣醬缸留下的厚繭,忠誠的敘述着這個淵族老人一生對豆瓣醬的熱枕。
他的內心還久久無法平靜,似乎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這樣一個食客,從他親手製作的豆瓣醬,親手烹製的食物中讀出他隱藏在深處,埋沒已久的心境。
至此,陳守新才真正明白爲什麼蘇瑜會說他無法拒絕雷文的請求。不止是他,應該說任何一個真心熱愛美食的料理人都無法拒絕雷文,這種感覺就像是畫師被人從畫作中看出了心情,文人被人從文章中讀出了伏筆,樂師被人從琴曲中聽出了禪意一樣,讓人充滿了繼續做下去的幹勁,是個非常舒心與滿足,令人想要熱淚盈眶的體驗。
只需要將自己用心做出的菜端上桌,而負責品嚐的那個人會全心全意的喜愛與享用,明白這道菜所有的味道與製作者想要表達的情緒,還有比這更令人幸福的事嗎?
作爲一個釀製豆瓣醬的半調子廚師也能與這樣的人相遇,真是太好了。
蘇瑜笑眯眯的抿着白瓷杯中的酒,看着陳守新的神色一路變幻,從不屑,認可,詫異,到現在彷彿隱有淚光,總不過才一頓飯的功夫而已。
這就是雷文的魅力了,蘇瑜早在與他相遇的那一天就明白,沒有任何一個料理人能抵擋得住這樣全身心熱愛並享受着美食的傢伙,可以說是雷文的熱愛讓蘇瑜始終保持着作爲一個料理人的初心。
“…………真是敗給你了。”許久,陳守新才從內心那洶涌澎湃的情緒中緩過神來,他搖搖頭看向蘇瑜,“豆瓣醬製作的秘方,其實剛剛你已經知道了,就是釀製的時節與槐樹的花期而已。我會用這些年積攢下來的經驗盡心助你完成白月光醬的製作——”
陳守新說着,轉頭看向了雷文,開懷的笑了起來。
“能結識到這麼有趣的人,讓我這把老骨頭也充滿了幹勁,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怎樣的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