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2章

顧不得冷夜孤清,側側領衆人趕到墓地,當時輕寒盈袖,昏月隱雲。

“挖墳!”墟葬掐指後如是說,語氣堅決。側側顫聲道:“莫非他真的沒事?”墟葬疑慮重重地問道:“這墓地風水甚怪,是誰選的?”

“夙夜。”

“怕是你們都上了他的大當。”皎鏡大笑,不知想到什麼,突然捂了肚子前仰後合,指了衆人笑得喘不過氣。

側側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請大師指點。”

“姽嫿那丫頭呢,怎不見她陪你們?”

“她說……紫顏的事已了,是時候雲遊四海開分店,想是不願在我們面前傷心。”側側說得黯然,“紫顏下葬前,她已然去了。”

皎鏡唉聲嘆氣,在側側的額頭一彈指,道:“你不想想她和紫顏什麼交情,允許夙夜胡亂葬他,又遠走高飛不陪你度過難關。對了,她可有用香料爲紫顏的屍身防腐?”

衆人一齊搖頭,始信紫顏之死有疑,喜悅如煙花次第在心中絢爛盛開。

棺木出土時,一行人提心吊膽,直把淚蘊在眼眶,怕再傾注一場傷心。側側撇過頭不忍看,長生和螢火一狠心,猛地揭開了棺板。

一枝枯梅臥於寒棺裡,花蕊已幹,揚散片片飛瓣。

側側又驚又喜,荒蕪的心忽降傾盆甘雨,充盈的喜悅瞬間滿溢。她如癡似醉,飛針穿起那梅枝拈於手中查看。香氣已散盡,卻有幽秘的情愫從梅上蕩入她袖中。

皎鏡噓聲大作,頓足叫道:“夙夜這個混賬!”墟葬搖頭一笑,把羅盤拋在地上。長生急切地問道:“爲何會這樣?”皎鏡腦袋一晃,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家少爺死不掉,讓夙夜調包換走了。他既弄了紫顏去,想是有辦法救他,但不和你們說清楚,必不是速效的法子。唔,或許要湊什麼仙藥也未可知。總之,紫顏還活着,你們可以安心了。”

側側乏力地坐倒,只覺這岑寂荒地有了暖暖情意。她驀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淚涌,心中哀愁大半散去。

衆人在墓前歡喜了一陣。螢火擦了擦眼角,走來朝側側拜了三拜,默默地道:“先生既平安,我也要去了,七年之約已滿,望夫人好自珍重。他年先生重現江湖之時,螢火願與兩位再做一家人。”

長生聽了,笑逐顏開的面容暗淡下來,勉強笑道:“你要去何處?”

“天下之大,哪裡都能去得,纔是真正逍遙。”螢火頓了頓,按住長生的肩頭,“你繼承了先生的絕學,不可浪費,要是墮了先生的名頭,我就算不問世事,也會叫你好看。”

紫顏許他的身份業已自由,但此後他仍願做瑩瑩微芒的螢火,不再是望帝。他朝皎鏡等人欠了欠身,便縱足提步,很快沒在夜色裡,去得乾脆。

一陣北風吹過,側側望了空棺出神,嫋嫋恍有煙生。長生道:“夜深了,不若早些回去。”側側轉眸凝視他,不再是紫顏賦予的無邪容貌,英氣勃勃的臉上自有種惑人的硬朗。這是他自己塑就的面相,依稀能瞥見舊日的風霜。

“長生,我不日也要去文繡坊了,你得閒就來看我。”側側下了決心,是時候撿起從前舊愛,“那間府第留給你,以後改叫長生府。你接父母來住,好好享受天倫之樂,那不是誰都能有的福氣。”

側側又囑咐了一些瑣事,長生悵然應了。斯人遠行,徒勞相望,他知紫顏這般人物世上再不可得,然而他還是要一步步沿着易容的路走下去,渴望有超越前人的一天。

此後,皎鏡與墟葬盤桓數天後離去。長生開府爲人易容,卓伊勒留在他身邊做幫手醫治病人,京城長生府,漸成了世人性命攸關時前往求助之地,兩人聲名傳遍天下。

魂夢不如歸去。

那日,在夙夜初到紫府與紫顏獨處的時候,靈法師用法陣隔斷外界的音色,將百丈紅塵摒棄在外。鐵壁般的房間內,他將咒力貫通指上,點在紫顏的心口。

紫顏眉睫閃動,恍如醉後輕顰,蒼白的臉有了淡淡血色。夙夜道:“該醒了。”紫顏聞言,慢慢張開眼,掃視夙夜及其身後,若有所悟。

“我睡了多久?”

“若不聽我的話,只怕要睡一輩子。”夙夜似笑非笑,一襲黑袍宛若幽夜的盡頭,看破塵間喧囂。

紫顏攤開手掌,包裹的白布已然泛黃,他用力扯去了,看見斷紋入肉,未有片刻消退。

“你的病不是救不得。可滌盡餘毒費時甚久,須在靈泉仙山之地靜養,不能耽於人間男女之歡,你可願捨得?”

紫顏聽出他意,“你要我離開側側?”

“長則三五春秋,短則一年半載,有時必須割捨眼前歡娛,你自然明白。”夙夜的笑彷彿用相思剪裁了冰雪,那樣的疏冷無情,超然於世俗之外。

只是紫顏懂得,那是術法掩蓋的容顏,以太多的割捨換得。

“等我和她告別……”

“我需用她們在你生死一線時迸發的執念,化去你身上的戾氣。何況,你今後的修煉未必就能如願,一樣可能走火入魔,甚至撒手西去。如果你和她互相牽掛,怕是不大妥當,到時或許又讓她再斷腸一回。”

紫顏凝視他平靜的眼,苦笑道:“真不知是否青鸞早料到這一劫,派你來做說客。她這師父爲磨鍊弟子心志,也夠煞費苦心。非是我不願,側側等我太久,再讓她傷心欲絕,我……於心何忍?”

夙夜神秘一笑,若這是最後的分別,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底?沒有誰能始終陪誰走下去,終須有面對無盡空虛失落的一刻。而今,他提早預演了那份悲涼殘忍,生生將一顆紅豆劈作兩半。

非經地獄離苦,焉知天堂極樂?

他伸手在脣邊一豎,含笑道:“你依我便是,她不離開你,永遠無法獨當一面。莫非你真以爲她離了你就不可活?”

紫顏心中蕩起酸澀的苦楚,一直以來,並不是側側牢牢抓住了他,不肯放手的何嘗不是他自己?任由她一腔情意滿溢,任由她天涯海角相思,他獨佔獨享這份厚重深情,像自私的孩童不讓人碰心愛的玩具。

他知她不會遠離,用劫數的藉口吝嗇多給一分真心,他不給,她也不會走。

於情愛上,他是個薄倖的男子。他從未覺得如此難以抉擇,那時在沉香谷告別側側遠行,他雖然內疚,畢竟是當面告辭。這一刻,紫顏寧願多情,不忍再撒手放下側側。紫夫人的名頭背後,他尚欠她一個盛大的典禮,和凡俗男女的喜樂。

“我欠她太多……”

“你不能清心寡慾斷絕雜念,就去見她。你們還來得及再兒女情長几天,不過餘毒未清,恐怕兩心相印卿卿我我之際,就是真正死別之時。你不怕,只管尋她去。”夙夜從容說道。

紫顏苦笑,夙夜的口吻宛如他平常勸誡那些來易容的人,不見人間悲喜。可是此刻若再不動情,未免令人寒心。

夙夜見他難以裁決,說道:“丟下易容術,好好活一場如何?”

紫顏艱難地點了點頭,心口狠狠一痛。夙夜面容一緊,道:“我的法力將退,請容我施法收你軀殼,再施個障眼術留給他們。”

他用手一指,案頭瓷瓶裡的一株新梅躍然到了掌中。一紙符咒貼在梅枝上,夙夜把它輕放於紫顏身邊,不多時,一個身形完全一致的人偶現於眼前。

紫顏微微暈眩,因法術盈盛了的意志逐漸渙散,復又昏睡過去。

直至衆人以爲紫顏身死,夙夜將他用法術妥帖藏好,每日分身佯裝在積石園打坐,真身則不時避到薜蘿洞中,爲紫顏療傷。

錦繡遍鋪的薜蘿洞裡,夙夜兩手一錯,一抹嬌黃浮泛如河,綿延成紫顏的軀體。病中的他消瘦蒼白,襯了一襲雪白的紵絲中衣,越發像凝脂寒玉,觸手成冰。

一把清嬴玉骨,不堪一扶。

夙夜按住紫顏胸口的玉麒麟,一道暖暖的白光纏繞指尖,繼而玉上光芒大盛,如水銀瀉地朝紫顏全身流淌。很快,渺渺煙氣從頭到腳籠罩了紫顏,如沾了蛛網,無數細不可辨的遊絲自玉麒麟上射出。夙夜丹脣輕語,每念一聲,紫顏就多一分血色,雙頰彷彿點注了脂粉。

那日天一塢笙歌大作,夙夜施法到一半,忽聽得洞外腳步聲響。

夙夜皺眉,望了紫顏道:“姽嫿已看破我形跡,你可想見她?”紫顏點頭,夙夜撤去洞口禁制,香風流蕩,旋進姽嫿的身影。

芙蓉暖煙燈火下,姽嫿乍見紫顏與夙夜,愁眉稍一舒展,當即明白過來。她歡喜只得一瞬,立刻又大罵道:“夙夜你個妖怪,救人也要故弄玄虛,害人不淺!”夙夜淡然一笑,並不理會。姽嫿奔到紫顏面前,牽挽他雙手看了片刻,道:“爲何他沒能清掉你的毒?”

夙夜墨袍上的雲紋欲飛,悠然道:“你真以爲我這妖怪無所不能?何況他落下的病,須靠自身挺力度過,沒什麼神仙術能一招救命。”

姽嫿白他一眼,啐道:“你沒本事就罷了,等尋着皎鏡,沒你治病的份兒。”

紫顏想起皎鏡的手段,苦了臉搖手道:“你忘啦,那個假和尚一出手就要人命,我半死不活的,給他一整治,只怕病好了,身也殘了。”

姽嫿撲哧一笑,心中愁苦略減,點了點頭。她知道夙夜既已出手,所用的法子必比皎鏡更快捷,不過想落他面子,多說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