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5章

她擡手時忽見自己掌心有血,竟是擦到紫顏肌膚上滲出的血痕,一抹斷腸的紅色。側側再難禁住悲慼,頓時傾淚如雨,搖了他的身子低低地叫。

“我在這裡……”紫顏回應她的呼喚,驀地睜開眼。他眼底觸目的血,令側側心驚。

神荼吃驚地道:“你居然還能醒來。”

紫顏聽見聲音,朦朧的雙眼尋找神荼,“我們尚未比完……你敢不敢讓我動刀?”

神荼斂了笑容,奇怪地看他,“你被我傷成這樣,還敢比下去?”

“這不是你傷的……我若無舊疾,你傷不了我。”紫顏伸手抹去眼角的血,亂紅如雨,就快要看不見了。彷彿有戰鼓在敲,咚咚,敦促他拈刀而舞,刻畫容顏。“你不敢讓我動刀,我就自己來,你要是學不了,就認輸吧。”

“不要再比了,我叫大夫來看你。”鮮血洇紅了他的脣,側側擦去眼淚,見他五官都在流血,心痛地撫了他的臉頰喃喃相勸。

紫顏淺淺一笑,血污中的神情妖異卻毫不可怖,像是美玉碎在胭脂中,折出無數霞光。他語氣堅定地搖頭,“哪有半途而廢的易容。”

這份氣度令神荼周身不適,彷彿在仰視遙不可及的高處,壓迫得他想逃。

“你只管動刀給我看。”他大聲吼道,被紫顏懾人的眼神注視,心裡越發生出挫敗之感,“我不會學不了的。”

陌刀清涼,如廊間陰冷的風過,嗖地劃在紫顏的掌心。側側倏地記起那道斷紋,眼見森森刀光掠過其上,紫顏彷彿變過一個人,似在乘風叩天,翩然生出羽翼。他一掃昏頹氣色,用錦帕拂去血跡,站起了身。

神荼驚異地發覺,紫顏的手掌淋淋滴血之後,五官的血竟盡數止住了。側側道:“我扶你坐下。”紫顏淡淡搖手,徑自走去一邊的烏木椅上坐了。他行走無礙,側側略覺欣慰,只恨不能綁了他離開這場比鬥,不能對他說,她不想他如此拼命。

她對他總是這般無能爲力,不忍違逆他的心意。

側側看得見貫穿紫顏胸臆那股不認輸的傲氣,眼前並無別個敵人,他對抗的始終只有天地。她無法阻止這樣執著的他,如果要眼睜睜目睹他覆沒,她惻然地想,唯有陪他一起沒頂。

紫顏神色如常,對神荼道:“面相、掌紋、骨相,修改任一都能起死回生,你可學得了?”

“這就是造紋改命?”神荼變了臉色,他知一流易容高手能據相改命,但從未見過如此速效成功的法子,直如妖術般神奇。他捏合了手又鬆開,明白自己就算調換再多容顏,塗飾再多掌紋,至多能推斷吉凶,卻無法在知命後修改運程。

這種妄圖逆轉天地的所爲,他想也不敢想。

若紫顏這一刀真的劃在他神荼臉上,他的命運會有何樣變化?神荼動搖了來時的信念,心生惋惜地想,自己的出手或許過於孟浪。

他不願當即承認,心想紫顏既有自救的辦法,不必多生事端,便道:“紫先生奇術,我遠追不上,認輸啦!拜你爲師……可嘆我沒這福分。比過這場我心服口服,再也不會來尋你麻煩。就此別過!”

他正待轉身,側側喝道:“小子,你到底用了什麼香藥,快說出來。”神荼微微一笑,看見紫顏不嗔不怒的磊落神色,想了想道:“以紫先生的手段,哪裡需我多嘴。告辭。”側側想追他,紫顏輕輕叫了一聲,她只得回身。

神荼去後,紫顏怔怔望了門,一口鮮血標出,直落半丈之外。側側大驚失色,急針刺去,封住他的穴道,紫顏身子一軟,倒在她懷裡。側側半抱半拖,把他搬弄到羅漢牀上,倚了緙絲靠墊養神,又尋來紗綿,將他受傷的手掌包起。

“我怕是時日無多。”紫顏開口就是這一句,笑容安詳如入定,凝視側側,“你知道麼?看見自己應劫遭難,反而心生從容。”

“胡說什麼,你會沒事。”側側又急又怒,斥道,“你改了這斷紋就改了命,別說這些喪氣話。你忘了,你還要和我雲遊四海……”

紫顏緩緩搖頭,天命若能如此輕易避過,怎會令人心生敬畏?他攤開手掌道:“我自以爲能改得了命,可是無用。這掌紋我割過多次,過不了幾日傷口恢復如初,還是斷的。呵,你知道麼?那是老天在笑我多此一舉。你看今日之災,正合了當初的預言,我未必躲得過。只是,我還放不下……”

“你爲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既拿這斷紋無法,我們就該早早尋人解救,就不會……不會……”側側的聲音微顫,像是飛絮無奈掠上高檐,輕盈中自有春恨。她輕撫他的手,忍心自傷的那一刻,他是不是已自覺無望?她想開言安慰,找不出一句貼切的話,能撫平這傷口下的絕望。

紫顏神思漸倦,掌心的血慢慢止住了,口鼻眼耳的血再度微滲。側側搖着他的身子,不許他睡去,見他雙眼緩緩就要合攏,不得不高聲叫童子幫手。

她這時慌慌張張記起,該在他病情初發時就請大夫,耽擱至今,都是對紫顏太篤信的緣故。看多了他從容淡定,以爲真的無畏世間生老病死。側側的淚奪眶而出,那些談笑間天高雲淨、悠悠然的日子,此時涼薄得不經風吹。

他終有敵不過的病,跨不過的坎,像任何一個凡人,靜待上天賦予的宿命。

“我不甘心……”紫顏隱約說了這一句,昏然撒手睡去。

“紫顏!”側側瑩麗的眸子一灰,抱了他的身子大喊。

最先進屋的是英公公與照浪,錦簇的衣衫鮮亮奪目。側側瞥了一眼,見不是大夫,雙目含淚地看着紫顏,根本無心追問兩人來意。

“咱家有太后口諭要宣。”英公公看了一眼紫顏的模樣,手足無措,“這是……”照浪搶步過來,俯身細看紫顏的傷情,用蹙金的袖子替他抹去流出的血。

側側咬牙道:“他聞香中了毒。”照浪沉聲問:“誰傷了他?”側側不答,照浪嘆道:“生死關頭,逞什麼意氣?”他連探紫顏額頭、脖間、腕上,嗅到屋子裡殘留的香氣, 一臉迷惑,“這香氣明明無毒,再說你也無事,爲何……”

“有人用香藥作引,激發了他的舊傷。”

照浪訝然,紫顏竟有沉痾在身。英公公臉色凝重地道:“耽擱不得,要請御醫!”轉身對外面的小太監喊了一句,那小太監飛快地跑了出去。

英公公和悅地道:“紫夫人莫急,大內御醫定可妙手回春,先起身坐坐。”側側依言起來,眼前一黑,彷彿被勾至閻羅地界,片刻心凋情碎。睜目迴轉時,日光尤爲刺目,她茫然站在牀邊,無助地看照浪運掌按在紫顏胸口,替他推宮運血。

不多時,一身大汗的照浪收手起身。英公公道:“可醒得轉?”照浪鐵青了臉,道:“既是聞香中毒,我去叫姽嫿,你們稍等。”英公公無法,只得嘆息點頭,側側知照浪用盡全力也是無法,越發灰心。

照浪去後沒多久,螢火身形如雲飄現於披錦屋,對太監們視而不見,急至側側跟前,道:“先生這是……那孩子呢?”側側按住心口,道:“他走了,卻害了紫顏。”螢火一臉遺憾,恨然砸手道:“他是藥師館森羅、萬象的師弟,精通毒理,該死,先前沒料到這一層,我來遲了!”側側木然聽着,淚溼羅衫。

此時屋外腳步飛奔,姽嫿踏香而至,照浪落後她幾丈。一進房中,她蹙眉叫道:“不好。”側側抓了她的手,一句話未說,姽嫿點頭道:“我明白,對頭添了幾味香料,他斷斷用不得,我雖能嗅出七八分,只怕有所遺漏。你取剛纔的香來。”

側側出屋尋到香爐,用白瓷小碟盛了一小撮香末,看了兀自心涼,險些端持不住。姽嫿用丹指挑到鼻尖輕嗅,臉兒驀地一青,無言低垂兩袖,連帶指尖的香粉一齊墜落。

英公公不知好歹,問東問西。姽嫿沒好氣地道:“你們來做什麼?”英公公一怔,想起懿旨,眼皮一跳,趕緊在病牀前宣了太后口諭,把照浪交付紫顏處置。

照浪神情自若,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淡淡地道:“之前我和他約定過,這條命歸你們紫府所有,想報仇的只管來拿。”

側側黯然。她曾說練好了本事找照浪城報仇,紫顏說,讓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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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默然。紫顏和他有七年之約,他說過,會襄助自己了卻復仇心願。

跟隨紫顏看多了命運變遷,睽違多時的仇怨已不是他們的執念,此刻更無報仇的心思,兩人一齊緩緩搖頭。姽嫿喝道:“什麼時候了!不能救人就別添亂,站一邊去。”照浪心中雖氣,到底掛念紫顏傷勢,隱忍怒氣不發。

側側拿起紫顏的手放在掌心暖着,姽嫿搭脈後道:“這是太多藥物傷了正氣,邪毒淤阻下新血不生,連手臂也在出血。病位在髓,已傷脈絡--這髓勞之症,可恨我不能盡數猜出對手所用的藥。”

“連你也嗅不出?”

“數出七八種,只怕有遺漏。”

側側輕輕地問:“能治麼?”

姽嫿抿脣苦思,明秀的眼失卻光澤。側側猛地記起皎鏡,那顆光亮的頭顱猶如寶石在高處發光,她慌忙叫螢火:“快找人給皎鏡大師送信。”螢火旋即奔出。

照浪不解地道:“御醫來了就有救,你們哭喪着臉作甚?”側側喉間發燥,深深吸了一口氣,方道:“這是他最大的劫難,一定要跨過去纔好。”照浪疑慮重重,喝問道:“你說什麼?難道是無解的劇毒?任憑他需要什麼靈藥,我都能弄了來,你們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