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9章

“能。只是等他匯攏了魂魄後,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結,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沒多久螢火趕回,說出商陸在各處的行徑,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來他以商陸的名姓登記在簿,舉止口氣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頂了同一張臉面,未免讓客棧老闆和住戶着了慌,每次落得被趕出的下場。後來他投宿寺廟,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頂撒尿,把一寺和尚氣惱了,也逐他出來,流落京城多時,竟沒個固定的落腳處。

長生聞言譏笑道:“那些和尚枉稱念佛吃齋的,算是什麼慈悲心?”轉念一想,先前那一場鬧,他也大有把商陸掃地出門的念頭,悶哼了一聲,暗道慚愧。

天一塢。

十二個伶人各穿了苧羅、綾絹、紡綢、葛布等衣袍,在燈影香霧中穿行。每個人都有商陸的一張臉,或沉敏、或癲亂、或陰鷙、或寬和、或謙和、或恭謹、或驕狂、或善鬥、或儒雅,舉止百變不一。他們有的東奔西走仰天長嘯,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觀,有的呼朋喚友自言自語,恰似一臺詭譎的傀儡戲在上演。

長生在紫顏的指點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臉面後,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目睹這一切。將一個自己分裂成數個,彷彿身體百骸自有了主使,魂靈卻反而沒了倚靠。長生猜想那種被切分的感覺,就像在幾個互無關聯的夢境裡遊走,一生只得短暫的一刻。

朝如露凝,暮見霞散,永在離別裡遺忘前塵。

紫顏扶來了商陸,他剛服下一帖藥,嗅着寧神的香,呆滯失神的臉上漸漸恢復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滿臉愁顏地望着戲臺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識。清夜微涼,石階上一襲柔風纖腰一閃,繾綣地投入商陸的懷中,他猛然察覺身在何處,再度驚疑地打量四周。

紫顏溫婉地笑着。商陸認得這個人,臨風如畫,筆墨裡皆是仙家氣度。一雙春水流弦的眸子,輕易地就看進商陸心底去。他心裡咯噔一下,微微有些驚慌,很快覺出紫顏並無敵意,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你且作壁上觀,什麼也不用思量,看這一出出戲。”紫顏指了臺上對他說。

如野馬千里奔踏,商陸只覺亂塵紛擾,在他心頭揚撒,稍稍懈怠就會扯開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處遊蕩。他充滿疑慮地看了看紫顏,再瞥了瞥戲臺,手邊香爐裡碧煙如縷,令他軒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地想了一想,一絲精魄似乎自軀殼裡掠出,冷峻地注目臺上。

因緣際會,所遇無非貪嗔癡慢疑妄,所爲無非發善心行願救人。這一刻,商陸身體裡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處,聆聽他們的煩惱,驚惶不定的心漸次平復安定。

側側與長生遙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繡坊諸人,繚繞往事揮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長生已懂察言觀色,便問:“少夫人這是見賢思齊了吧?”沒等側側回答,長生轉頭凝視臺上,“少爺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難爲他想到這個法子。每回看到少爺這般厲害,我就生了比較的心思,想自己幾時能超過他,凌駕於這才華之上。哪怕是妄想,那麼想了一想之後,覺得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人生沒有白活。”

他喃喃說了片刻,驀然間一笑,“啊呀,不過我做不到……唔,能跟隨少爺就沒白活,呵呵。”

側側撲哧一笑。他說得是,除了紫顏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華往往會激起他人的鬥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讓他小看,不讓此生虛度。在文繡坊裡以織繡刺探天下的她,曾經有段時間無比接近那境界,內心的豐盛與滿足不可言說。

但如今,她從高處走下,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忘卻了其他。她只圍繞一個人,爲他生而生。是否錯了呢?心底有小小的聲音在問她。每當紫顏展露舉世無雙的易容術時,她也會想到,她只是他身後一個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繡坊揮灑自如的那個自己。當初風風火火拍爛紫府大門的她,與他癡纏久了,就越來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頭呵着暖着,用盡氣力去關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裡?

“長生,你比我明白呢。”側側空落的心彷彿有了一點回響。摸索時光的刻痕看過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漸漸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緒,把迷離的自己拆分開來端詳。

有多個自我的,不只商陸一人。

每個人心中都住了另一個或幾個人,不甘心就那麼單純地活下去。

長生被她的話勾起了心思,隱約聽到風中呼喚的聲音。他愣愣地發呆,戲臺上十數個商陸,變成十數個長生,失去的點滴過往在他們身上重現。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愴、孤獨的他從記憶深處走來,像多重顏色調和在一起,令他懼於面對。

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射來,諸多心事瞭然地寫在臉上,如對峙的敵人,沒有他退後容身的地方。長生艱難地移目看向紫顏,離魂的不是他,爲什麼會有錯覺?

紫顏伸出手,在他掌心點了點。

“身爲易容師,無論何時何地,要有能守定心神的覺悟。”

這一記當頭棒喝,令長生頓時清醒。他始終瞻前顧後,沒有一心注視自己的勇氣。他再看側側,清亮的眸子裡似有所思。

“我……”商陸忽然站起,朝紫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原來如此……讓諸位見笑。”他神色坦然,雙目清澈,洞悉前因後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地壓抑在心底。

紫顏知道這病症短時去不盡,能讓他察覺有多個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點了點頭,誠摯地道:“慢慢地來。”

“大恩不言謝。”商陸說完,一陣感傷頹喪。他看清了自己,卻更迷惑未來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無法理解的怪物。

紫顏含笑,語氣堅定地鼓勵道:“你是過來人,身心所受遠是我們的十倍。說句冒昧的話,可否請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於我有益,我這個徒兒也會受益匪淺。況且,一旦知曉先生的糾結所在,下回調理就有了眉目。”

商陸略一猶豫,看見他不染點塵的清眸,回想內心如絲網纏繞的糾葛,點了點頭,不勝唏噓地望了臺上道:“我是前車之鑑。先生如肯指點,在下知無不言。這一出好戲像一面寶鏡,什麼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師沒有與技能相匹的胸襟氣魄,到頭來反受才能所害,無法自拔。”

長生聽得心驚,想起先前在玉觀樓遇上的易容師,若有所悟。

此時優伶退去,商陸與兩人把酒夜談。月皎風清,燈燭映杯,薰風欲醉,側側卻起身離去。

那一刻的轉身,側側以爲,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談令長生睡過了時辰,直到次日中午才悠悠轉醒。

聽說紫顏被照浪帶進宮去,長生大吃一驚,急急忙忙想換外出的衣袍。螢火道:“你未奉旨,怎能進得去?”長生頓足,依舊換上禮服,匆忙地道:“我去宮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報。”螢火點頭道:“夫人在屋子裡焚香祈福,但願今次無事。”

他這一說,長生越發心急,顧不上昨夜與商陸約了傾談,穿上皮靴跨馬而去。

宮城深處,太后獨自召見紫顏,照浪在蓉壽宮外候旨。

一路往宮裡去時,紫顏什麼也不問,照浪反揣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兩人無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顏若無其事的姿態倒像是對這懿旨盼了很久。儘管紫顏終日波瀾不驚,可刻意弄出長生那樣的臉面,必定深懷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將熙王爺的遭遇說了。當說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時,紫顏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照浪又氣又恨,想摧折他的念頭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驚詫捧場,也有幾分人情味。

“我不圖謀她家的江山帝位,談不上做傻事。”紫顏淡淡地道,照浪爲之氣結,不想他又說道,“別忘了,熙王爺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聲,“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時英公公前來引路,紫顏朝照浪點了點頭,往金殿裡去了。

太后垂了珠簾,翠鬢瓊裾閃爍在後,簾外放了紅羅錦繡的墊子。紫顏依吩咐跪下行禮,嗅見水麝飄香。太后道:“先生請起。”

英公公還待再監視着,太后說道:“就這樣吧,我有話問紫先生,你們都出去。”英公公應聲,趕着諸宮女出房,伶俐地將人遠遠攔在宮門外。

紫顏神情淡漠,低頭起身肅立,似乎他是金屋裡的一件擺設,任由暗塵深鎖。

太后察覺出外間冷淡的空氣,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該錯下殺令,先生……能不能原諒則個?”

“太后言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喚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曉得遇上過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術聽來甚是精妙,有何奇聞不妨說說。這宮裡高牆重戶,雖是滿目琳琅琬琰,到底不如外頭的大千世界,有無數奇事可說。”

“來易容的人多有隱衷,有些許怪誕也不出奇。太后想聽什麼?”紫顏仍是漠漠。

“尋常人想求玉顏秀骨的,必是多得很了,只不知有無面目全非的人?那樣只怕不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