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3章

紫顏繡袍一閃,沒進良風夜露中。

照浪想了想,將那時在蓉壽宮的種種和盤托出,只隱去了蝶舞那段。

熙王爺聽出一聲冷汗,斜睨道:“你竟狠心想毒死我。”照浪道:“那人雖像王爺,我知道他不是,一心想爲王爺報仇,故此下手。”熙王爺試探地道:“你不幫我在太后面前解釋,是怕她再對我下手?”照浪望向別處,淡淡地道:“今次如果王爺不想回宮,我回太后一句沒有尋着,也就是了。”

“不,我要回去!”熙王爺沉聲說道,眼中突然跳出兩簇火焰,洶涌地煎熬。

照浪垂首,一枕春夢未醒,熙王爺還貪戀着高高在上的風光,無視暗裡的兇險。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既是如此,請王爺準紫顏易容,將容貌收拾得蒼老幾分,換一副太平的面相,也好了卻太后心頭之恨。”

“能多博幾分同情自是大好。你放心,太后那裡我有容身之道。今日乏了,明早再讓紫顏過來,我要好好瞧瞧他的手段。”熙王爺狡猾地一笑。

照浪遂領他去廂房安置。金爐香暖,燈燭下熙王爺一臉懨懨,睏倦地睡去。照浪替他掩上房門,在空階上佇立了半晌,忽覺可笑,疾步走出院子,身後竹聲如濤起伏。

池上生風,紫顏抱了一壺酒自斟自飲,側側與螢火已回鳳簫巷去。照浪大踏步走近,冷笑道:“你有什麼愁可澆?”劈手奪去那壺酒,扔進池塘裡。

紫顏笑道:“你爲他欠了我一條命,可覺不值?”

“輪不着你管,想取我性命,拿去就好。”他的語氣像是在自暴自棄。

紫顏從身後又摸出一個酒盅,遞與他道:“這酒更烈,丟了保管你後悔。”

照浪凝視酒盅,隨即一言不發灌在喉中,辛辣的酒水嗆得他眼中盈盈光閃。紫顏也不看他,對月輕哼道:“嘆榮枯得失皆前定,富貴由人生五行,花花草草煞曾經,不戀他薄利虛名。”

照浪眼中一黯,心頭流水般劃過剩下的句子--

則不如蓋三間茅舍埋頭住,買數畝荒田親自耕,或臨溪崖,或是環山徑,受用些竹籬茅舍,拜辭了月館風亭。

退一步的從容,不是人人都明白。他深吸口氣,自覺太過拘泥於心事,神情自若地轉了話題,道:“沒想到,長生的樣貌竟然……”紫顏嘴角挑出一抹戲謔的笑意,知鏡心勘破了長生的本來面目,點頭道:“鏡心的摸骨術精湛如斯,可喜可賀。”

照浪輕笑,紫顏也有猜不出的事,頓時愉快了兩分,道:“不僅是摸骨,還有聽聲。人之相法,在面骨、手足、行步、聲響,你能依相擬音,她可聽聲辨容,甚至繪影摹形。這功夫世上只得她一人。”

即使面目全非,真相始終都在,哪怕掩埋於千山之下,亦會從層層泥垢灰巖中破土而出。照浪想到這裡,心口漸漸暖了。

紫顏遙想那金釵玉腕的風姿,長生此行想來所獲良多,而他也終於興起鬥志。

“玉觀樓今次來了難得的人物。”他讚賞地道。

照浪望了他澄澈的眼,很是惋惜,“鏡心的雙眼需用她島上的活泉水洗濯,不能久留京師。他日再來時,我一定帶她見你。”

“多謝。”紫顏的語氣裡是難以察覺的寂寞。

當晚紫顏回府時,長生守在門口睡着了。螢火站在不遠處,迎上來道:“夫人等了很久,我勸她回去歇息了。”紫顏望了長生身上的紗被,點了點頭,徑自往內院去了。

次日長生一早去尋紫顏,披錦屋裡蹤跡渺渺,人竟不在。再去玉觀樓,鏡心一行聽說已出了城,想到一句告別的話也未說,長生離腸寸斷,扶了闌干獨感悽然。

癡想了一陣,他心頭彷彿跳了一簇火,鋒利的箭鏃流動光澤。它刺破矇蔽人心的黑暗,如鏡心體悟萬物妙理的智慧,領了長生心鶩八極,神遊萬仞,出竅似的看到了遠處的一扇門。

他想看門後的景緻,想知道再多跨出幾步甚至飛奔,能不能趕上紫顏和鏡心。想到酣處,如炙熱的火點燃了四萬八千個毛孔,直想立即放手一搏,功成一世。

長生在那裡一廂情願兀自銷魂,紫顏與側側又在杏花巷中,等待照浪前來。熙王爺也不在意,悠悠品着香茗,側側不時移目凝視,直望得他心頭不快,忿然道:“再瞪我也還不了你爹,夫人請往別處去,免得在這裡礙手礙腳!”

側側咬脣走到屋外,紫顏追上去,悄然道:“他沒看破就好。見過這一面,你從此可以放下。”那側側眼圈一紅,彎眉苦笑,“紫先生好意,我……不該爲他又動心。”竟是尹心柔的聲音。紫顏輕聲道:“你知他活着,肯來見他,這份情意天知地知。你莫惱,等易容時再來看。”

尹心柔忍住心酸,自那年得知他身死,不是沒有灑淚哭過。鞦韆掠動的往事匆匆去了,十年相思如夢。如今她洗去幽香,重拾心底淺草浮萍般的惦念,可到底能撿起多少舊日,她不知道。

她想來這一趟,細看流年,而後含笑撒手,相忘江湖。

紫顏安撫了她幾句,聽見熙王爺在堂屋裡高聲叫嚷,立即走了回去。

不多時照浪趕到,向熙王爺行過禮道:“我去見了太后,說有王爺消息,只是殘了一條腿,回京不便,需多費時日。太后聽說王爺果然在世,很久沒有開口,最後問起王爺的安康,口氣比先前和緩。”

熙王爺皺眉道:“你一句話就斷了我一條腿,莫非嫌我命太長?”

照浪忙道:“王爺息怒。用一根柺杖就能消去太后積怨,何樂不爲?自然不會令王爺真的受傷,只需巧做手腳。”熙王爺冷哼了一聲,照浪又道,“至於紫顏,會爲王爺染白頭髮,在容貌上多加十年光陰,等王爺養尊處優之後,再慢慢變過來即是。”

熙王爺怔了許久,啞了嗓子問道:“照浪,你說如此這般,太后真會放過我?”照浪低頭道:“我不知道。”熙王爺暗暗握緊了手,幸好備妥了脫罪之辭,否則,絕不敢這樣往宮裡去。

他太瞭解宸闕丹墀上的陰暗。四十多年來,行走在那琉瓦金殿下,他熟悉廊柱間每道鬱郁流過的風。他像離開水的魚,缺了這些只能窒息,唯有云端天上是他最好的去處。

當紫顏攜了鏡奩悠然走近,熙王爺神采漸復,頤指氣使地道:“叫你家娘子離得遠些,我見了她就不爽利。”

紫顏笑道:“這般污濁場面豈能讓她見,我早讓她遠遠避了去。”鳳目一彎,眼望見簾後花影稍動,安下心道,“王爺,如果你願泯於衆生,從此隱跡市井之中,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

熙王爺奇怪地瞪他一眼,剛想發脾氣訓斥,被紫顏雲淡風輕的氣勢所鎮,只能忍氣搖頭道:“我可不想仰人鼻息過日子,升斗小民不做也罷。”

“即使有心愛的人相伴,做一對神仙眷侶呢?”

熙王爺冷笑,“老百姓有什麼神仙眷侶?不過是癡人說夢。窮困到老,無權無勢,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着還能回來,在北荒我早就過不下去。廢話少說,快快給我易容。”

繡簾輕動,尹心柔去得遠了。

情字不過虛幻。她看得分明,找一個託付終生的人是這般不易。相伴的蜜語漸成衰草,涼風一吹,竟是連根也枯盡。她慢慢從屋後穿過圍廊,出了角門。姽嫿在後院迎上來,見她目光清漣如水,知她徹底放下過往,挽了她的手笑道:“這就好,了卻身前事,與我海闊天空逍遙去吧。”拉了她欲出院子去。

尹心柔止住步子,細想了想道:“等此間事了,師父真要雲遊四方,不再顧紫先生了?”

花光檐影下,姽嫿回過頭來,望了院中的紅樹流鶯出了會兒神。尹心柔自問唐突,兀自傷情,卻聽姽嫿微笑道:“陪了他這些年,說要甩手走人當然捨不得,換作來日你我分別也一樣。不過花開花謝,聚散有時,老天爺尚且留春不住,他離去或是我遠行,總有這一天。再親厚也有緣盡時,倒不如節儉了花,先容我出去走動。”瞥見尹心柔愁苦的眉眼,噗哧一笑,拍拍她的臉道,“我去哪兒你就跟着,到時,或許還有好姻緣等着你。”

尹心柔啐道:“不說了,我回鋪子去。”心上鬱結稍減,與姽嫿一同行出院子。

堂屋裡,照浪特意在黃花梨三足香几上燃了香,凝看熙王爺闔目小憩的神情,細拭他臉上的浮垢。紫顏正爲熙王爺清理面容,剃去額前脣上鬢角的雜發,熙王爺閉目任由兩人擺弄。照浪今次能與紫顏一同易容,原是難得的運氣,他卻沒了施展拳腳的抱負,來來回回思索太后隨意的一句話。

他想從熙王爺的眉梢眼角看出端倪,究竟他和這個人之間有何樣縈繫?

紫顏在案上擺開了染彩的龍門陣,爲點染鬢髮放了魚白、駝褐、木蘭、庫灰、密合、銀泥、鴉雛諸色,又備了絹紗勾織成的髮套。面色則用膩粉、藤黃、檀子、磚褐、茶金、番皮、玉色、朱青等色,調和紅鉛、輕粉、流丹種種粉黛及脂膏面油,盛在一隻只天青釉小碟上。

紫顏與照浪兩人分工,一人染髮掐套,一人吹皺面容。照浪手腳遲疑,幾次推倒重來,將貼好了的膠脂重新撕去,惹得熙王爺叫疼怒罵:“你以前不是麻利得很!”照浪雙眼一睜,射出蛇行電掣的光,轉瞬消逝於虛空,漠漠地吐出幾個字道:“王爺恕罪,在下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