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1章

“或者,你寧可要完好的臉,卻像鏡心那樣看不見?”紫顏淡淡地問。

長生的心一緊,如果與鏡心相比,失去容貌對易容師並不算什麼。得得失失,要這般計較才能分出輕重?

“一味沉湎過去,你不會看到將來。”紫顏打開房門,一地金黃的光芒瀉進來。長生目送少爺走進斜陽的餘暉,把他一個人留在冰冷的針刀血污裡。

他的心突突地響動。如果他能擺脫時時修補容顏的局面,他能戰勝這殘痛不堪的過去,他就在某處超越了紫顏--這是少爺在教他易容術時最大的願望嗎?

長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對鏡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躍。他嘆息着放下,收拾好雜物,落寞地離開了瀛壺房。

一個人在佇霞曲廊遊走,長生默默想着心事,忽聽到側側一聲喚,手持弓箭向他招手。這些日子兩人斷續地挑燈練箭,長生練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長進。

長生走過去,沒精打采地拿了弓箭,連射數箭盡數落空。側側穩當地劃出一箭,回眸道:“你在害怕什麼?”長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懼什麼呢?爲何無法舉重若輕,將所有包袱丟下,如凝神射箭時只瞄準靶心?

他沒回答側側,長長地深吸了口氣,拉滿弓射出一箭。箭矢釘在了靶子上,射得偏了,卻不曾落地。側側溫言笑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顏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沒忘記所學的根本。”

長生道:“給我說說少爺的故事,我想聽。”側側想了想道:“那可要說很久很久……”兩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欄杆上,望了遠處漫天紅霞,悠悠說起了往事。

不知覺聊到月上西樓,晚來風起萍末,院子裡的芭蕉葉簌簌作響。長生的迷茫被這風吹去,眼神復又變得清亮。在左格爾令他記起過往時,他以爲不再畏懼成長,可以像紫顏笑對一切改變,此刻知道他連紫顏少年時的勇氣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長生的心重歸安寧。他記得紫顏交代的諸多功課,還有讀不盡的書作,在追上紫顏和鏡心之前,任何停滯都是奢侈。

“我回屋溫書去。”長生匆匆告別,快步地走在石徑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飄忽的影子。

側側想起紫顏離谷那三年,一開始她也如長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會在漫漫獨處中重拾力量,她望了風聲蕉影中遠去的長生,放心地將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路。側側不覺沉思,如今將身心繫在紫顏身上,她是否又遠離了往日的夢?

月光勾出她冰瀅的輪廓,宛如一丈雪煙羅,輕盈得就要隨風飄去。

十日彈指即過。

那日一早,紫顏、側側、螢火約好了似的沒了蹤影,長生不得不迎難而上,獨自前往玉觀樓。一路上朱輪翠蓋的香車不緊不慢地駛去,他在廂內心如擂鼓。

他撫着一隻青金瑪瑙寶鈿匣子,裡面蒐羅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後就是他馳騁戰場的刀劍。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氣令他鎮定,彷彿此去依舊是站在少爺身後,旁觀紫顏指下衍變春秋。

玉觀樓外難得冷清,長生跳下車來,有人肅然相迎,一路護送到鏡心房外。照浪已在內候着,見他來了,打發走閒雜人等,留下兩個黑衣童子坐在兩邊椅上。

鏡心髻上簪了翡翠釵、插了象牙梳,此外別無修飾,一身碧羅紗衣風輕煙軟,緩緩走至長生面前。他忙行了禮,鏡心抿嘴笑道:“何須多禮,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東西回禮。”說着,從袖中拿出一隻小巧的鎏金海棠銀盒子。

長生驚喜接過,打開看了,十根長短大小不一的金針,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細一根,針孔用肉眼幾不可測,只有朱弦之絲可穿過。他的寶鈿匣子裡僅備了一根針,這套針具恰好補闕拾遺。

長生愛不釋手,不知如何道謝,鏡心道:“我看不見你易容,一會兒你再慢慢說給我聽。”長生汗顏道:“怕是沒什麼可說。”

鏡心微笑,走到一個黑衣童子身後,臉上神采忽變。

彷彿朝暉齊聚在她周身,鏡心被暖暖的光芒籠罩,黯然的雙眸映射了流動的光澤。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後悠然伸手,與其他易容師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長生先是一驚,繼而坦然地想,鏡心無需觀人耳目,自不必立於人前。

纖纖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臉上,縱橫指點,令照浪想起宗正寺蔡主簿的摸骨術。如攀柳折梅,呵花撲蕊,黑衣童子雙頰飛了紅霞,窘着臉任她撫遍容顏。

鏡心曼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黑衣童子輕聲道:“琪樹。”鏡心俯身細問他家鄉何處,家中尚有誰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樹礙於照浪在側不敢多言,只說有個哥哥,胡亂答了幾句。待鏡心在他耳畔輕綿細語,少年不由心神盪漾,忘乎所以地答來。沒多久,就連月俸多少,心儀誰家女子也一一道來,宛如對了多年舊識傾訴。

長生見狀癡想,若她問的是他,少不得將心中所有事一樁樁吐露。照浪虎目凝視,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鏡心房外接連有腳步聲響,其他易容師有心一睹她的技藝,聚在外面等候通傳。怎奈照浪破天荒關起門來,不準任何人進出。

爲此,長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衆人面前獻醜。

鏡心與琪樹交談的工夫,照浪對長生道:“今次不定題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長生思忖並無神奇本事,唯有將所學盡情施展。他不便妄動針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樣,請勿見怪。”

照浪一皺眉頭,長生眼中無懼,早不是以前要躲避他的少年。韶光容易過,他這樣想着,竟沒有阻攔。

鏡心開始施術,站在琪樹身後指如撥絃,將一旁婦人遞來的粉泥調弄在他臉上,彷彿給自己施妝也似,輕拈慢攏。生花妙手宛如神蹟,所過處頑石有靈,有了獨特的盎然生氣。琪樹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萬琢中靈氣畢賦。

長生沒想到要贏過鏡心,這場比試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神,凝視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溫言笑道:“我是長生。”長生的笑靨,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喏喏地道:“我叫彈鋏。”

忽如看到被紫顏易容時的自己。燦燦流光在指縫中滑過,長生微笑着勻開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臉上。

如妙筆繪丹青,筋、肉、骨、氣四勢不缺,依了樣兒臨摹,胸中全無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驚覺少年初具造化之功,捏就的模樣靈韻生動,恍如他自己對鏡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裡摻入了淡淡的讚許,一低頭,復又換上峻冷狠戾的神色。他不能讓長生描繪他溫情的樣子。照浪城之主須是狠角色,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惡煞的火。

長生斷續地凝望照浪,當他是學刺繡時面對的黃鶯鷓鴣,留意骨骼皮脂的輪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氣度。過往結識照浪的點點滴滴匯聚起來,在指尖綻成一束光,重現於黑衣童子的臉上。等他收拾完多餘膏粉,兩個照浪坐於屋中,軒眉逸氣猶如雲山霧海里騰昇的矯龍,衣冠抖擻欲飛。

長生怡然一樂,自覺傾盡全力,放心去看鏡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視,窈窕十指下卻能毫末畢現,琪樹凜然有了別樣容貌,眉宇與本來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樹望了一眼手中的銅鏡,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親人一朝於眼前出現,似夢似真,兩眼淚珠頓時盈眶。

長生血脈激盪,鏡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於斯!或許正因看不見皮相中的僞飾,才能透過炫目紛繁的外在,直抵玄奧的內心。

他自慚濁質凡姿,默默看得癡了,忘卻周遭種種,心中再無點塵。這是見着天光妙影的感動。鏡心與紫顏。照浪說得是,如果不想超越他們,沒有高遠的志向,只會成爲拖累他們前行的負擔。

他是在他們身後虛擲時光的人,初初有了追趕的念頭,體會到易容之術瓊瑤遍開的芳境。

鏡心爲琪樹點染完最後的妝容,含笑轉頭對長生道:“該你講給我聽了。”摸索着走到彈鋏面前,悄語說了聲“打擾”,按上他修飾後的面容。長生凝看她玉腕輕妙,淺黛流波,自覺功力不及她萬一,不敢多誇口,揀易容時大致的章法說了。

“你尚在法度中揣摩易容的常理,鏡心早已跳脫法度之外,紫顏也是一樣。”照浪目睹鏡心的神技後嘆息,他的易容術多年未有寸進,早已桎梏在規矩中不能突破。鏡心謙和地搖頭,並不以爲然。

長生很是喪氣,“我該請少爺來,大師這般高手,與少爺較量纔有趣味。”

“可惜我就要回島上去,不能再與紫先生一較高下。”鏡心惋惜地說道。

長生訝然,心想竟是他毀了紫顏與鏡心較量的盛事,忙道:“不急在一時,我這就去尋少爺,或許趕得及。”

“人生隨緣而會,不必強求。我聽過紫先生的聲音,將來或有一日,能在他處相逢。如今,想是機緣未到。”鏡心安然地對長生笑了笑,“難得你靈竅初開,未受過庸碌義理矇蔽,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