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紫顏坦承他這一年恐有大難,往日金泥文繡畫不出的心事,終有了清晰的輪廓。她的心不再彷徨無定,像一抹收束在鏡中的月白之光,熨成了如意的銅紋。
她要守在他身邊,共擔未知的劫難。
和側側軟語俏言幾句後,紫顏哼着曲子,領長生到瀛壺房挑面具和衣飾。長生見他毫不擔憂螢火,跟在後面唉聲嘆氣。
瀛壺房西屋的庫房遍鋪了紅錦地衣,幾十只烏木箱子上堆滿姚黃魏紫的霓裳,長生雙目迷離,陷進了香粉堆裡,發愁該如何挑揀。紫顏忍痛望了這些翠袖金縷的衣飾,嘆道:“選最難看、料子最差的衣服,不引人注目爲宜。”
長生摸摸頭,暗想他自己便罷了,紫顏怕是連一襲布衫也能穿出俊俏風流,除非……想了想道:“少爺,你信得過我,就讓我爲你易容,管叫照浪也認不出。”
紫顏將信將疑地看他埋身面具箱內,左挑右選,找了一張蠟黃的臉。他正待靠近,紫顏拼命搖頭,“不行,太醜了也讓人留意,須要見一次忘一次的臉皮纔好。”
長生望了面具苦笑,攤開兩手爲難地道:“少爺,這裡醜的面具固然難尋,普通樣貌的更是絕無僅有。要不然,容我隨手爲你敷粉打扮,我學藝不精,做出來的容貌多半既不好看,也說不上難看。”
紫顏吁了口氣,微笑點頭。長生想不到學了半吊子本事反有大用,一時不知是喜是憂,洗淨了雙手,塗抹上膠泥膏粉,細心爲紫顏裝扮。
以少爺的手段,要扮尋常百姓易如反掌。長生在易容的途中突然明白,紫顏不過藉機給次機會,讓他能親手易容。想到此,長生的心一熱,忍不住把紫顏的臉頰墊厚了幾分。
如果做不出真正平凡的臉,定叫少爺輕看了。他狠下心染了鵝黃,塗了丹雪,彷彿泛黃的肌膚生硬敷了銀粉添色,有種生手的刻意。
紫顏拈起纏枝蓮花鏡,與一張呆板平庸的臉對視。長生潛藏的靈氣在指尖閃動,此番不求美豔逸絕,反而將才能盡情揮灑。紫顏的目光溜到桌案上,那盤鮮脆的荔枝,剝開醜陋粗糲的殼兒,會見到如玉的寶石。
他像一隻耐心的老蚌,耗費漫漫辰光,等待珍珠的養成。
“成了!”長生驚喜地盯着掌下的陌生男子,是一瞥後就會忘記的路人。
“很好。”紫顏輕輕一笑。
“啊……少爺你不能笑,一笑就俊了。”長生苦惱地叫道,擰眉端詳了片刻,“嘴角癟一點,唔,想些不開心的事。”
紫顏一怔,長生代入了易容師的身份,像入戲的伶人,有了角色的架勢。而他自己,多久不曾有這樣的一刻,如孩童般聽人話語,體會別樣的喜怒哀樂。每次他於人前披上一張麪皮,便收藏起真實的心,躲在那張容顏後恣意地戲耍旁觀。驚惶、悲傷、猶豫、彷徨,他從這些看似軟弱的情感中抽離,一心要做不動心的神明。
哪怕刀劍加身,他也當是一張假面,從容地笑對山窮水盡。
如今要他平凡,要他庸碌如衆生,紫顏不禁出神地想,爲何年少時做得到,此刻卻有些勉強?是他已經失卻了當年旺盛的好奇,不再有赤子的心?
“咦,少爺你真厲害,一臉愁苦樣,我看了都難過。”長生嘟囔地說道,拿過鏡子看自己的臉,“我該扮成什麼樣呢?要我能像少爺這般,無論怎樣都是完美……”說了半句忽覺僭越。
“完美可不好。有規矩可循的成品,再無半點變化可言,人生又有何樂趣?”紫顏粲然一笑,他何嘗不能如長生,重新面對易容術,如初遇時的一見鍾情。
流水不腐。易容千面時見新顏,內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斷吐納每日新的菁華。這場師徒情誼中得益的不僅是長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地觀看途中錯過的風景。
紫顏頑皮地一笑,孩子般拉起長生的手,“謝啦!嗯,我和你打賭,誰先被人看破,誰來做今晚的夜宵,再罰上臺清唱一曲。”
長生望了他眼中驚豔的清亮,苦惱地大叫:“少爺,笑就露餡了,千萬不能笑!”默默在心裡流淚,紫顏就算扮成乞丐,恐怕沒幾日也能致富,人與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兩人裝扮完畢,步行走到玉觀樓,前來觀藝的百姓看猴戲似的圍住了街面。靠近樓門口卻是空蕩蕩的,只餘了一個黑衣童子看門。長生找人問了,才知除當日被施術的病患外,其餘人等須交百兩銀子方可入樓旁觀。
花費重金看易容的過程,尋常人根本無心負擔,普通窮醫師只能在外守候。長生摸了摸兜裡滿當當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聲對紫顏道:“少爺,銀兩夠了,進去後當了照浪的面,只怕說話不便,有什麼要交代的,趁早一併說給我聽。”
能做到不失謹慎,他已有了長進。紫顏微一思忖,道:“我們分開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緊,讓他不要聲張便是。是你難得的揣摩之機,要看仔細了。”長生領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顏沒入玉觀樓後,才悠悠然現身樓前。
樓內只有針石敲擊之聲,錚錚如樂音輕盈響起。靈璧石屏的背後,三五個人圍住一個樣貌矍鑠的老者,那人正爲一個斷腿的男子安上木製假肢,盤曲的鐵絲扣牢了膝蓋,關節絲絲貼縫地契合。
長生走近了看,巧奪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褲後真假莫辨,待殘疾男子起身緩行,初時略有蹣跚,漸漸腳步愈見伶俐,只走得慢些。衆人拍手叫好,他又轉去一邊,爲一個瘦弱的男孩縫上殘缺的耳朵。他動手極輕,生怕嚇壞了那孩子,男孩睜大眼不敢稍動,待他遞上一面鏡子,方有淚決堤而出。
“多謝齊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攙扶起。長生心生讚歎,忽然想起紫顏。
紫顏與一衆觀者守在一間房外等候,長生踱步過去,聽見一青衫男子說道:“同時爲兩人易容,要能親眼開個眼界就好。”又一人道:“那是他師傳秘術,怎會輕易展露?”另有一人搖頭,撇嘴道:“沒準是個噱頭,不過手腳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給一人施術,沒什麼了不起。”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只管瞧這辰光短長。那兩人一個是歪鼻,一個有白癜,現下才進去一刻辰光,我們只管坐等好戲。”
長生聽了正覺無聊,想走開去看第三人易容,忽聽得人羣騷動,那屋裡房門大開。一個相貌浩然如隱者的男子身穿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來。衆人迎上去,見屋內兩個傷患仰面坐了,面上縫了針線。
“不愧是森羅先生!”有人讚道。那個叫森羅的男子怡然說道:“過幾日拆了線,就是一副好樣貌。”衆人思及他動手施術的時間,駭然一驚。
紫顏不動聲色,看了傷者一陣,轉去第三位易容師的所在。那是個文士模樣的青年,在一根廊柱邊不起眼地站了,手邊高几上放一隻打開的螺鈿花鳥盒子,有七色斑斕的泥丸星列其間。之前並無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個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看客們陸續走近。
那文士對少女笑道:“你想要何樣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羅綺,不慣觀者炯炯的目光,遲疑地低下螓首。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許易容師*,遠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拋頭露面。想到此她微紅了臉,吞吐地說道:“能有宮裡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當下有醫師在旁笑道:“宮裡娘娘的天仙模樣,這裡可沒人見過。”那少女喃喃地道:“傅大師的畫……”她說完,即有婢女奉上絹畫,是一位宮裝女子溪邊撲蝶圖。傅傳紅一畫千金,坊間屢有仿作流傳,他爲后妃繪的畫作,宮人無事時常依此摹本學畫,久而久之也有傳到宮外,畫中人往往被驚爲天人,成爲京中女子競相模仿的標範。
衆人圍攏過來,那文士端詳良久,道:“這是原作?”少女點頭,不無驕傲地道:“輾轉得來。”衆人皆知此畫非同尋常,玩味畫中美女輕顰淺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文士放下畫,微一思索,在銀盆裡淨了手,挑出一顆泥丸於掌心揉搓。稍頃,塗在少女額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如點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臉面頓時濯豔燃光,柔容冶態絲絲滲入肌膚,再從骨子裡瑩瑩透出來。見一色泥丸就讓容顏一變,長生望得入神,直至他宛如作畫,勾筆最後一劃,那富家少女終成了絹上飄然走出的女子。
觀者油然叫絕。長生揣摩文士動手的輕重緩急,若有所悟。紫顏之外尚有別家易容師,像北荒一山又一山連綿,總有意外的鮮活讓他驚喜。長生偷偷瞥一眼少爺,紫顏苦了那張醜面聚精會神地凝視,渾似一個貪看熱鬧的好事者。
不遠處,一個輝彩流金的麗影闖入了長生的視線。她神情淡漠空靈,姿容甚是秀美,霞衣嫋若浮煙,惹得長生移目窺視。少女恍若無睹,始終直直望了前方,彷彿魂靈出竅。長生盼她能回看自己,悄然走近了幾步,裝作端詳屏風上的紋飾。
“鏡心,閒人太多,我扶你進去。”忽有個華衣老婦閃出,扶起少女往樓上走去。長生悵然若失,打量那個叫鏡心的少女,發覺她舉止遲疑,竟是個失明者。她是來易容的?他心中疑慮未消,見樓內的黑衣童子對那少女畢恭畢敬,迎她上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