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手先生明白自己看不出對方根底,只得按上紫顏面頰,揣骨摸相。紫顏一雙妙目清瑩流盼,待對方參詳半晌,手指仍搭在他臉上,終於用手推開。聖手先生一怔,倏地臉面一窘,默默坐下。
紫顏只伸兩指,自聖手先生的天庭逐一點去,有如萱草的淡香隨袖廣舒。那易容師便如被施了定身法,在他指下動彈不得。
“生來薄命。”紫顏嘲諷地一笑,撇下他走到泥人面前。
聖手先生愣了愣,心下一片混沌。他辨不出麪皮下那些均勻骨肉裡,到底被紫顏修改了多少容顏,他甚至沒有把握,說真有面具遮在紫顏臉上。人皮如絲薄,活氣兒從萬千毛孔透出,除非當場揭了去,又或有一雙通天徹地的眼,纔看得穿紋絲合縫的麪皮下的虛實。
若無畫像爲憑,誰能將燒傷者復原本來面目?庸人以爲世上真有奇蹟,聖手先生冷笑,這等空中樓閣癡人說夢,合該成他直上青雲的踏腳石。從一開始,他就覺得照浪的命題可笑,屆時分不出勝負,也是伯仲抗衡之局,他不吃虧。
他不信,一捻指工夫,紫顏能明辨真假,還他容顏。
只因過去的臉,連他自己也快要忘記。
十指玲瓏,拈泥剜膏,挾刀按尺,易容師成了泥塑匠。不多時,聖手先生的泥像上額頭窄而有痣,眼尾處稍稍凹陷,臉頰尚算平滿,到下頜方略顯圓潤。衆人兩相比較,聖手先生不知何時將五指遮在臉上,惶惶驚懼。
“只得七八分神似。”紫顏嘆惜收手。
“你是……那個害我姐姐投河的人?”聖手先生手下一個青衣童子半信半疑地驚叫,愕然地呆了良久,對了聖手先生道,“我記得這顆黑痣,那時我還小……可我記得。我……我以爲你是撿到我的好心人。”
青衣童子兩行淚奪眶而出,無力地蹲在地上啜泣。長生黯然地想,爲什麼被隱去的臉孔背後,都有悽慘的過去?他不禁慶幸地望了少爺,情願不知道,也不想見紫顏有如此神傷的一刻。
聖手先生默然無語,這是錯覺,他僅僅是墮入了迷夢未醒。
“你爲什麼要學易容術?”紫顏問。
是爲什麼呢?有一雙操縱命運的手,可瞞天過海呼風喚雨。他屢屢得償所願,只因容顏變幻,世人就把他當成了另一個。他成了江海里自由遊曳的魚,哪裡都能遊刃有餘。
聖手先生斜睨紫顏,這個傳說中神樣的男子,易容業中流傳太多沉香子和他的異聞,這會兒居高臨下地想來教訓自己?
他冷笑着直視紫顏道:“別想用大道理壓人,我不信你沒用易容術做過利己的事。技藝只是工具,我們既靠這行吃飯,也能靠它翻雲覆雨、平步青雲!裝清高沒有用,是人就概莫能外。今次我運道不好輸了,下回……”
“沒有下回!”照浪冷不丁一把扼住聖手先生的喉嚨,他張大嘴呼叫,喊不出聲,聽到衆人倒吸冷氣退開。
照浪的手扣得越來越緊,像抓住獵物的惡魔嗅到甜美的血腥,臉上漸露出狠戾的笑意。
聖手先生哀求地望着他,想扳動致命的那隻手,卻是渾身乏力。他目光流露出恐懼之意,喉嚨咔咔響着,如同被操縱的玩偶。照浪眼中殺氣蒸騰,迸出幾個字,刀擊般撞在他胸口,“你輸了,任憑處置。”聖手先生瞳孔一縮,再無先前的神氣。
紫顏按住照浪的手,正色道:“他是小人,但你殺他不得。”
“你這是慈悲殺人。你用鈍刀,我用快刀,一樣是置人於死地。”照浪眯起眼看他,勒緊的手又用多了力,令聖手先生因窒息而拼命掙扎,“這人無視玉觀樓的規矩,爲揚名不擇手段,我是此間主人,奉命行事,當然生殺予奪。”
“何必髒了你的手?他自有官府處置,下輩子都會在牢中度過,血濺樓內畢竟不祥,莫嚇着你召來的客。”紫顏回望聖手先生,凝視他蒼白的臉,“你說得沒錯,易容術是利己之術,但你忘記了利己不能害人,否則與強盜何異?聖手,也偷不來好運。”
聖手先生臉色青紫,就差了一步,如果能再耐心再穩當一些,遲點出手,這對頭就不會看穿他的底細。這是命,他執拗地想,眼裡的悔意只爲行差踏錯的一步。紫顏像是讀懂了那目光中的含義,默然轉過頭去。
他不是神,他的易容術救不了所有迷途的人,甚至無法滌盪人心的混亂。紫顏的兩手清寒如冰,緩緩握緊了,仍有涓涓涼意從心頭涌出。
照浪聞言,墨黑的瞳子亮了亮,“真不知你心疼誰。”手一甩,將聖手先生擲在楠木金柱上,受此一撞,那人登即暈了過去。
“這是孤稚院的縱火犯,移交有司問罪。這四人一併鎖了。”照浪一掃聖手先生的幾個徒弟,此刻沮喪失神,早沒了先前倨傲的模樣。
衆易容師與醫師面面相覷,驚魂未定,未曾想最後是這樣的收梢。他們再度望向替代紫顏的泥人,猜測該是何等英華茂秀的容姿,方有今日上窺神冥的睿智。
正好,一齊斷了與之相較的念頭。
照浪爲醫館大夫安排歇宿,命他們重新查驗所有傷患,交代完畢後,親自送紫顏與長生步出玉觀樓。月影婆娑,紫顏如靈狐鑽入車中。長生放心不下,屢屢回頭望向樓內,惦念瞿嬤嬤和衆人的傷。
照浪掀開車簾子笑道:“這倆月你僅出手兩次,要我如何向宮裡交代?”
紫顏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何況,太后不是短命的相,你怕什麼!”
Wωω▲тt kǎn▲c○
照浪躬身貼近紫顏,輕聲道:“你至今運氣太好,不怕老天嫉妒?我想你終會輸得很慘,連命都要輸掉,到時只有我能救你。”紫顏像是被這笑話嗆住,連咳幾聲,道:“真有那麼一日,輪不到你救。”放下簾子,將照浪隔在外面。
長生大覺照浪惹厭,嫌惡地瞪了他一眼,特意坐車伕位,催促車伕揚鞭離去。
之後孤稚院重建,紫府並街坊們捐出錢糧,院裡新僱了幾個嬤嬤照看幼兒。起初紫顏天天帶了長生去玉觀樓爲傷者換藥,慢慢絕跡不來,只長生陪了譚大夫等醫師忙前忙後。
長生對瞿嬤嬤最爲上心,給她修容換膚時,紫顏特意要他動刀。長生知有紫顏護駕,毅然接下重任,一連十幾日連續施術用藥,終將她傷痕褪去,變得與常人無異。
瞿嬤嬤康復那天,長生親自送她回到孤稚院。阿融和其他孩子驚喜地發覺,她比原先更年輕了,皺紋少了幾條,只是背脊彷彿更彎。他們叫得一聲“龜嬤嬤”,就忍不住倚了她哭起來,瞿嬤嬤呵呵地笑着,拍着他們的頭。
襯了她歡喜的笑容,鬢角處露出兩截線頭,徐徐地迎風招展。
“旖媚臉海棠灼灼,舞纖腰楊柳絲絲。高盤鳳髻銷鴉翅,綠雲堆裡,初月參差。南威絕代,西子傾城。蒙東君花正當時,恍疑猜洛浦天姿。錦燦爛繡織仙裳,金錯落瓊垂鳳子……”
蘭膏明燭,麗管雅弦,天一塢裡笙歌動天。
紫顏等人搖了畫晴扇,坐看翻飛舞裙下的碌碌衆生。但見簾卷香風,臺上伶人翩然飛袖,步步生蓮。啓朱脣,歌婉轉,引商刻羽,吐徵含角,更兼得霓裳乘霞,玉豔容光,看得人癡癡如醉。
聖手先生出事後,玉觀樓人跡罕至,鳳簫巷又有門庭若市的跡象,惹得紫府大門緊閉,一干人等晝夜聽曲爲樂。雲渚樓外建了戲臺,凡翠冠繡袍、明璫錦靴,無不價值萬錢。長生卻改了貪玩的性子,不是去養魄齋讀書,就是在雅荷水榭練手,偶爾陪聽一曲,又嫌辨字聽句太過吃力,總是心不在焉。紫顏由得他去,常設曲宴邀姽嫿、尹心柔二女陪側側把酒聽歌,閒時親自操弦弄曲,過着逍遙的日子。
當夜的皎皎月色下,蘼香鋪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織金披風在他身上宛如豹皮,斷續耀出粼粼閃光,伴隨他虎踱龍行的雄邁氣概,不一會兒立在店門外。主人早已打烊,薔薇木門深鎖,那人扣住門環敲了敲,一陣香氣從木板上飄浮而來。
他撫門而笑,靜靜伺立良久。直至遠處的紫府樂音漸消,一隻五色琉璃燈橫過巷子,湘裙輕蕩,環佩齊鳴,姽嫿和尹心柔行至鋪前,發覺了他的身影。
“城主來買香?”姽嫿微凝黛眉,擋住了身後的尹心柔。照浪知道尹心柔的下落,卻始終未揭破,雖然如此,也無寒暄的必要。
照浪晃着身子靠近,對尹心柔視而不見,直直望了姽嫿道:“久別重逢,你不請我喝一杯?”那年在京城,照浪出入紫府多回,與她並無交集。但多年前,兩人同是熙王爺座上客,這張狂傲的容顏姽嫿不會忘記。
照浪見姽嫿不語,又貼近她耳語道:“王爺死得真慘,他不知道巷子口的賣香人就是你。如果早知有你在,或許就不會有血光之災。”
姽嫿恍若未聞,秀睫一眨,嘻嘻笑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尋我,說吧,有何吩咐?”順手將鋪門開了,引照浪入屋,又對尹心柔道,“點燈。”
照浪自尋了上座,斟茶飲了,“你能讓紫顏出落得那麼香,我也想來消遣一番,看能否多些人緣。”頓了頓又問,“令師近來可好?”
“師父不在京城這種沆瀣地,焉能不好?”姽嫿羅袖一招,照浪頓覺置身繽紛花海,春風自她指尖而起,旖旎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