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1章

濟世堂飯香陣陣,長生不覺腹飢,強忍下拆穿聖手先生的衝動,笑道:“不阻大夫用膳,在下先告辭了。改日在玉觀樓再會。”

與此同時,紫顏、側側到了孤稚院。五間平房已全部燒燬,街坊在巷子口搭建了臨時的窩棚,傷勢無礙的婦孺住在裡面。拂面的風像傷春悲曲,不時吹動枯焦的殘物蕭條地搖動。側側從舊址上遙望無法遮風擋雨的窩棚,再看看眼前火燒痕跡,越發地難過。

“昨日送的錢糧遠遠不夠……”

紫顏道:“你想怎麼做,不用有顧慮。”

螢火走來與兩人會合,他之前掘土挖沙,從塵礫中找出一隻灰色瓦罐,罐上有個破口。“有火油氣。”他遞與紫顏,油已燃盡,味道猶存。紫顏嗅了嗅後微微色變,示意他收好。螢火又道:“官府貼了告示,說會全力救人,明日起重建孤稚院。到時,這裡會夷爲平地。”

紫顏打量屋舍前後的通道,往前走了數步,穿梭在灰燼裡。一箇舊舊的瓷娃娃被薰得烏黑,他拾出來,用絹絲手巾着力地拭了拭,交給側側。側側握在手裡,知他想爲那些孩子留下一點什麼,也幫着在廢墟里尋找。

浮萍隨波,舊日芳菲一朝開盡,唯有殘枝向春。

有個鐵壺藏在雜物中,略略凹進了一角。紫顏若有所思地撿起了鐵壺,表面燒得黝黑,一角凹痕。他立即撥開灰塵,清理出附近地面,叫螢火去街上買來釅醋潑灑。醋入黃土,毫無異樣。他又往旁邊灑去,側側和螢火好奇地看着他的舉動。

不遠處隱隱現出一抹殘留的暗色血痕,離了先前的鐵壺不到半丈。大火將鐵壺上的血跡燒去了,卻遺漏了滲入地下的血。側側不由想起長生的話,問道:“這是……”紫顏點頭,交給螢火收好。

“你去玉觀樓送上我的拜帖,就說今夜酉時,我去拜訪。”

沒了白日的看客,玉觀樓在皎潔月光下燈火流霞,燭影搖紅,彷彿藏有笙歌麗影。香風細細吹過,玉馬金車停在門外,此時樓內慕名而來的易容師及十多位附近醫館的大夫和學徒聽聞紫顏到來,無不翹首以待。

照浪穿了一件紫地金錦衣出門相迎,他一臉欲笑不笑的神情,眼裡晶晶亮,比掛着的六角燈籠更出挑。長生心虛地望他一眼,見他對紫顏半是譏諷半是埋怨地道:“你可越發難請了。”

照浪凝視紫顏冰雪的臉龐,一張鉛華寥落的俏面,未沾塵間俗氣,像是蟾宮裡踏出來的人。風清露冷,看一眼心即涼了。在生誰的閒氣?換這樣冷到骨子裡的面容。照浪直覺地感到紫顏身上不同往日的銳氣。

他慢慢折起泥金印花的袖子,灑然跟在紫顏身後。

衆人像端詳稀奇寶物似的盯了紫顏和長生看。同吃一行飯,大多易容師與風流倜儻沾不了邊,臉面不曾收拾利落,僅修整眉毛鬍子,不致讓客人遁走。長生起初未發覺有異,等紫顏和他們立於一處,一邊是時換時新的玉容冰肌,一邊是看過就忘的千人一面,才知有人將易容術視爲性命,而更多人不過當做飯碗。

“什麼妖魅樣子!”不喜紫顏樣貌的人,當即擺出了臉色,鄙夷地退開幾步。

他即使不點脂粉,依然使人畏懼那素顏下的清俊。

一衆人各有各的評判,默默讓開了路,夾道迎了紫顏入座。圍屏已撤,幾十張檀木椅繞了個圈,用一個個焚香案隔了。案上薰了清冽的香,肅殺瑟然的意味,正合了紫顏面無表情的臉。

“我特意叫人去蘼香鋪找來的香。”照浪附在他耳邊輕言。

紫顏一擡眼,那麼多張椅上,唯一人高坐。聖手先生翹着腿,不以爲然地掐斷案上的香,笑道:“我以爲紫府的先生是何樣人物,原來粉臉玉面,不過爾爾。”長生剛想出口駁斥,照浪接話道:“聖手先生今日巧手施術,不就是爲了與紫先生一較高下?”

“大人說笑。我替人整容修面,爲的是懸壺濟世,比不得坊間看相算命之流,徒逞口舌之利,靠幾張面具就能騙取錢財。”

長生怒指他道:“你……”照浪攔下,笑道:“如此甚好,我正想好好瞧瞧聖手與國手,究竟相差幾何?聖手先生有這等睥睨天下的手段,正合進宮爲皇上分憂。無論如何,紫先生是御前親點的人,你我也都明白,進這玉觀樓的人最終求的是何樣去處。”

聖手先生勉強一笑,澹然說道:“既是如此,但憑大人做主。”長生心中直罵他虛僞,斯文面孔上漾着的假笑,比惡人的邪笑更可厭。爲等這刻不知煞費多少苦心,偏又惺惺作態故作矜持。

紫顏忽然破冰淺笑,令人微醺,像是揭去了呆板的面具,活靈活現勾畫出傾城之貌。他聲音婉轉,如玉磬流音,“何必急於一時?一場鄰里街坊,我今夜特地來看望孤稚院傷者。”

照浪目不轉睛,攢眉道:“你說什麼?之前我請你,你不來,現下由我玉觀樓和各醫館打理傷者,沒你的用武之地!”

“誰說的?”長生唐突地喊出聲,見衆人一齊看過來,膽氣一壯,“各位熟知醫理,今日他們初傷不久即易容,火毒易攻臟腑,這聖手先生偏胡扯易容麪皮即制痂良藥,企圖矇混過去。縱然他技藝非凡,如此妄爲違背醫理,簡直是草菅人命!我們就是要來看看,免得救人反成殺人。”

“放肆!”聖手先生身後四個徒弟異口同聲道。

聖手先生漫不經心地端起一杯茶,緩緩用蓋子撥去浮末,鎮定微笑道:“師父妖顏惑衆,徒弟牙尖嘴利,我算是明白紫府諸人混世之道了。”

“你……”長生恨不能撿起案上小香爐砸去。

衆人尷尬地置身於紛爭中,有醫師贊同長生的話,議論起聖手先生的所爲,易容師則多爲其辯護,局面如同亂蜂嗡鳴。

“不許喧譁,成何體統!”照浪冷冷地瞥了眼聖手先生,向衆黑衣童子打了個手勢,“先領紫先生去房裡探視,再做計較。”

紫顏不理會衆人,徑自去了。濟世堂譚大夫領頭緊隨其後,其餘人等跟了上去,長生在踏入房門前回首看了一眼,廳堂內僅剩了聖手先生師徒和照浪。

早間經聖手先生醫治修容過的有兩人,一爲潛火隊的官兵,一爲孤稚院的婦人。其餘傷者多半周身化膿水腫,數個黑衣童子正在爲他們換藥調理。紫顏走到那兩人的牀鋪前,凝視他們的傷勢。

兩人外貌與常人無異,僅剃去了頭上的長髮。那官兵見到紫顏,微張了嘴,發出一聲驚歎。俗世中能見到這般樣貌,他像是忘了自身傷痛,怔怔出神移不開目光。

紫顏用手指點住他的額頭,柔聲問道:“不痛麼?”那官兵搖頭道:“癢得很。”不禁又搔了搔。他努力蠕動嘴角,始終彎不起上翹的弧度,想微笑卻是不能。

紫顏召長生一起查看傷口。長生暗想,聖手先生並無此人畫像,幸他傷得不重,所用麪皮順了肌體骨骼貼附,自然能還原本來面目。紫顏道:“長生你說說看。”長生來時有羣覽醫書,知紫顏考問,斟酌半晌,指了那人的鼻樑說道:“他火毒未清,被草草易容,明早就會毒發,屆時顏面當從此處爛起,傷勢猶勝於前。”

那官兵慌亂地用手摸臉,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下個月就要娶媳婦,好容易說成的親事,要是毀容沒了臉,我可就……救救我……”他扯了長生的衣角哀求。

長生心直口快,忘了顧忌病人的想法,見狀一驚,按住他的手安慰道:“莫怕,有我家少爺在此。”

他好言說了幾句,又去看那婦人。曾經在街上見過這婦人,容貌確如從前,可惜臉上的皮膜將傷口牢牢覆住,看不真切。紫顏一指髮際線,長生俯身下去,瞥見淺色的腥臭汁液洇溼了雙耳。

“輕傷者本應暴露傷口,待乾燥結痂,半月至一月後再行移除瘢痕。重傷者則需防病爲上,保全性命,以免併發高熱、神昏、動血、厥脫諸症,遠不是妄用易容術之時。”紫顏語氣平緩,長生只覺心酸,望了那婦人傷感。

“鏡奩。”

長生即刻返回樓外,從車駕上取來了鏡奩,聚集在玉觀樓的易容師與醫師登時喜出望外。照浪聞訊,着人搬了一張鋪了錦墊的躺椅,舒服地坐了觀賞,又爲其餘人等各搬進一個繡墩。想湊前去看的人不敢造次,挨個伴了照浪坐下。

聖手先生在門邊露出半張臉,眉毛急促地抖動了一下,脣角飛出一記冷笑。

待長生爲婦人喂下醉顏酡,紫顏用陌刀割破婦人肌膚,衆人屏氣息聲,彷彿置身刀光血影的沙場。火燭光亮中,血珠一滴滴從揭開的麪皮下涌出,縱是見多識廣的醫師也不禁目眩神迷,爲這肉體凡胎的苦楚心悸。

紫顏一面用刀,一面報出女貞葉、淨蟾酥、血琥珀等藥名,請醫師當即研藥。譚大夫聽了,取出濟世堂配好的藥粉,將幾味藥說了,紫顏想了想,命他再加上乳香、輕粉、黃柏、廣丹諸藥合成新方。照浪令幾個黑衣童子即刻隨譚大夫去製藥。

醫師目睹紫顏用刀,恍若仗劍而行的劍士,傾江河之怒,千里一注。聲如霹靂,動若雷電,其疾賽風,其勢倚天。在血肉中縱橫迴旋,夭矯鬥轉,忽而刀鋒下馳,忽而尖刃上纏,遊走自如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