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青鸞笑罵道,“尚未進山,墟葬大師就已告誡過我,山主可能受人脅迫。等我進來瞧了,異熹這大少爺是假的不說,連你這山主也是西貝貨色。你不承認也罷,等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誰。”
青鸞不由分說,走到一旁用溼帕沾了茶水,正想強行爲假攖寧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麪皮,蕭索地道:“你們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瞞下去。”
那人現出與異熹一樣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體裡住了一隻飢餓多年的饕餮。青鸞不禁打了個寒戰,連手上的溼帕也會咬人似的,嫌惡地丟開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虞泱擺脫壓制,迅速走到真正的異熹身側,戒備地盯住那個冒充者。
恢復了容貌的異熹狠狠將目光停在假冒者臉上,聲調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誰?”
那人輕撫臉頰,優雅且頑皮地一笑,“大少爺說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會尋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認我是你找來的傀儡?”他頂了四十餘歲的麪皮,做出這等狡黠童真的模樣,表情怪誕到極點,惹得文繡坊一衆女子忍俊不禁,各自笑彎了腰。
異熹笑不出來。自從尋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頭。那個老實的替代品乖乖地跟在他身邊,聽他說一是一,可當看到對方如此窩囊地守着他的皮囊,異熹不覺忿忿憶起從小活在攖寧子陰影下的自己,是多麼壓抑與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爺這個委瑣的稱號後仰人鼻息。
他已經老了。每當女人諂媚地誇大他的雄健,他總是不無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父親。攖寧子易容過的那張臉比他更年輕健康,加上數不盡的滋補藥材,父親就像不倒的千年鬆,停下了流逝的時光。異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術,讓他在壯年時失去了對父親的崇敬,那張沒有皺紋的臉看上去只配做他的兄弟。漸漸地,他的容貌老過了父親,錯位的長相令他產生了凌駕攖寧子之上的片刻錯覺,甚至,伸手過去,應該能輕易掐死那英俊面容背後枯老的魂魄。
“熹兒,你爲什麼不易容呢?”攖寧子曾經無數次問過他。每回,他毫無例外地斷然拒絕易容的提議,任由歲月侵蝕他的臉。私下裡,他提到父親時最常用的稱呼是“老妖怪”,在對方心裡,最重要的是不老與湘妤。完美的攖寧子與湘妤是天生一對,永不分離,而他這個老爹和不知什麼女人爲傳宗接代生下的兒子,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傀儡。異熹望了眼前和他有着同樣容貌的陌生人,想到今次孤注一擲的決心。
“烏荻--”異熹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替我殺了這些人。”
虞泱的瞳孔急速收縮,驚恐叫道:“大少爺,不要!”他不知道異熹是否連他也要除去,恐懼鋪天蓋地襲來。
一個白色的影子如霧飄至。名叫烏荻,肌膚卻是雪亮,披了砑光的袍子,更顯玉潔冰清。這女子素顏長髮,神情慘淡,像是對人間一切了無興趣。她來時極爲鬼魅,像樓外凝聚的霧氣一下成了形,慢慢地在半空結成實體。
衆人見她出現的樣子,立即想到靈法師,心中寒意頓生。
她冰刀般的目光割過衆人,“哪些人?”
異熹捂住了臉:“一個不留。”
虞泱絕望地道:“不--”
烏荻平靜地頷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像是在輕撫數不盡的憂傷。她的脣同時微微張闔,青鸞和姽嫿看見彼此眼中的驚懼,一個衝向傅傳紅,一個去拉那個冒名者,奔出兩步後身形停滯。
烏荻眼中沒有悲憫。將所有人凝固了之後,她望了異熹道:“人已抓住了,你想不想親自動手?”異熹呆呆地道:“不,你來。”烏荻道:“你找我來只是護衛,要殺人,報酬加一倍。”她在此刻討價還價,異熹奈何不得,恨恨地道:“好!”
烏荻遂念動咒語,期冀血花妖豔綻放。沒有動靜,凝滯的人被什麼東西隔絕開了,她感覺咒語張牙舞爪地試圖反彈到自身。
只有一種解釋,她唯一忌憚的人,到了。
然而看不見那襲墨色的袍子,烏荻將靈力遍佈樓內偵察,企圖找到夙夜的一片衣角。他不出現,令她有腹背受敵的擔憂。樓內平靜如常,彷彿在嘲笑她的過度膽小。這時她後悔現身殺人,不留痕跡滅了僱主的眼中釘,勝過橫生枝節。
或者,她其實在等待與他相逢時的對決,可惜,他的法術依然高妙得不着痕跡,令她尋不出破綻。
夙夜的聲音驀地在她心頭響起。
“你……心已亂。”依舊略帶蔑視的意味,“不如帶了異熹逃走,留得青山在。”
烏荻知道不該憤怒,心底涌上無數凌亂思緒,稍一走神,青鸞和姽嫿恢復了自由,遠遠閃開了去。她一口氣忽然泄了,神情裡有了悲歡,用心眼凝視虛空中夙夜冷漠的臉。
狡黠的臉藏在鬱黑的墨色裡,他珍惜容顏猶如珍惜獨門的靈法,從不欲與人知。
烏荻抄起異熹的手,道:“跟我走。”異熹不甘心地被她挽住了手臂,隨了淡淡一團煙霧,消失在空中。
冒名者此刻抹去易容,輕淺的笑容凝在臉上,正是紫顏。夙夜緩緩現出真身,走到他面前微笑道:“不錯,你很有種。”姽嫿鬆鬆筋骨,摸了摸頭道:“誇他也該誇我,被他打得好痛!早知讓我易容算了,讓他扮成我的樣子挨這一石頭。”紫顏笑道:“我扮誰都成,唯獨扮不來姽嫿姐姐的天姿國色,肯定會被看出破綻。”
青鸞扣了驚魂未定的虞泱,質問他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虞泱在連番追問下瀕臨崩潰,沒答兩句便魂不守舍,似乎心底有妖獸在鬧騰,時不時面露掙扎,久久無法安定。紫顏不忍地道:“放過他吧,等墟葬大師回來再慢慢問不遲。”青鸞瞪了虞泱一眼,知他被烏荻嚇怕了,回想之前刺客死時的慘狀,便也罷了。
腳步聲急響,寰鏘衝上樓來,氣喘吁吁地找到夙夜,喊道:“大師,那人叫一團白煙給殺了,我師父請大師快去看看!”
夙夜一掠即過。殺氣,在原地徘徊,經久不散。
衆人匯聚到青蓮院丹眉的房中,夙夜已不在屋中,他飛鳥般的身影來了又走,證實了是烏荻下手後,立即趕往飛紅臺去尋璧月與墟葬。
假異熹臉面盡毀,殘破的血肉像被老鼠啃過,淋漓到令人無法逼視。青鸞終於明白虞泱恐懼的心情,眼前的景象殘酷如冰,寒透骨髓。姽嫿默默地牽開她,到一旁的梅花坐墩上歇了。
在來路上,寰鏘向其他人詳述當時情形。原來假冒異熹的莊客和盤托出了他所知的全部事實,聲稱大少爺和虞總管對山主極爲不滿,尋了不少奇業者對付山主和十師。當時丹眉正想問他到底尋了哪些幫手,房間裡忽然多了一股白煙,依稀閃過女子姣好的面容。煙雲捲到丹眉三人身上,他們的額頭炫出一團金光,頓時煙消雲散,然後便剩下莊客被毀的面容。
不寒而慄。明明是晚春的午時,卻有瑟瑟涼意浮上心頭。紫顏回想烏荻沒有血色的臉,不覺想到無生命的*,有種悲涼的心情。他蹲下身,對了那團血肉沉思,若是能依照人的骨骼輪廓恢復本來容貌,是否能看到更多真相?
傅傳紅憤然要了筆墨,一氣將沿路所見過的襲擊者盡數畫出,容貌神態動作纖毫不失。姽嫿見了他的畫,憂心忡忡地道:“就算畫了又如何?山莊上下不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山主也不見蹤跡,叫我們該找誰去?”傅傳紅難得今次比她清醒,用心地朝她笑了笑,道:“有墟葬和夙夜在,救回山主是遲早的事,我們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
姽嫿一想也是,被靈法師的手段驚了心,便倉皇不知所以,若是師父蒹葭大師在此,想來不會如此進退失據。由是觀之,當初她自以爲勝過師父,或許是師父爲試煉她設下的一道門坎。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她沒有用心在看紛繁的變化,纔會迷亂了心眼。
想到這裡,她凝望仔細驗屍的紫顏,這少年的膽識勇氣遠遠超越了她,脆弱與自卑也曾在他身上一現而過,最終被他渴望勝利的願望衝破。目睹他的執著,有時,真想把一切放手交給他,可惜這回需要的不只是他的努力。姽嫿暗暗嘆息,與靈法師纏鬥,易容師是無能爲力的吧。
沒過多久,夙夜帶了璧月、墟葬、陽阿子、皎鏡回到青蓮院,丹眉將所發生的事說了,十師會合,共商出路。已是午膳時分,山莊裡的僕傭送了飯來,衆人了無心思,隨便吃了。皎鏡看見紫顏在擺弄屍體,立即興致勃勃地加入,兩人切肉取樣,滿手鮮血,把正在用膳的姽嫿和青鸞看得噁心不已。
璧月在飛紅臺忙了半日,方知湘夫人失蹤一事是夙夜搗鬼,懸了的心終於放下。從種種跡象來看,異熹早有打算在十師見過湘夫人後就把她直接運走,那孱弱的軀殼若被那幫人搶去,恐怕藥石無靈,再也救不返。夙夜察敵先機,功勞甚大,因此璧月先謝過夙夜,又道:“匠作一業,恐怕有幾家爲異熹延請,才破得了我設下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