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對他還懷有一絲奢望。其實我早知道宇文護的性格,早知道宇文護對我好,是因爲我是他的同盟,一旦他知道我的測謊儀再不能使用時,很可能所有的好都將化爲泡影。然而,這麼多天的相處,患難間,我和宇文護也算是一起走過許多風風雨雨,我多少都有些奢望他待我或許與其他人不同。奢望着除了相互利用,除了交易之外,還有着別的感情。
可是,我註定要失望的了。
宇文護嗤笑了一聲,定定地看着我,“不然呢?還有什麼?你該不會以爲我對你縱容是把你當成我的親人吧?我容忍你的反覆,容忍你對敵人的心軟,不過是因爲你於我而言還有用處。大智慧,你我是一類人,應該知道,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人和人,只有利用和被利用。僅此而已。”
“並不是這樣的。是,我是隻相信自己,但是人跟人之間也並不完全只是利用的關係。至少那次在樹林裡,我救大冢宰,不是因爲大冢宰可以被我利用,而是因爲我想起你對我的好,我不忍心你就這樣死掉。”我急急地說道,鼻尖都滲出汗來,我終於知道我是在急着證明什麼,證明我當初在樹林裡的選擇並沒有錯。
宇文護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將我的緊張收於眼底,他再度展眉一笑,“那是我高看你了。原來大智慧只是一株扶不上牆的雜草。”
我忽然間不再叫囂了,“是阮陌太異想天開了。我原以爲大冢宰對我格外不同。原來都是一樣的。在大冢宰的眼裡,我們都不是人,都只是一樣東西,有用的,抑或是沒用的。對嗎?”
我的沉靜也換來了宇文護相對的沉默,他的手裡又拿了一本閒置的奏章,他就這樣拿了兩秒,便和剛纔一樣扔在了地上,說了一聲,“對!”
我失望地一笑,“所以,一旦我的利用價值沒有了,大冢宰就要棄我如草芥?”失望到了極點,反倒平靜下來。臉上也重新掛上了笑容——
宇文護笑着走過來,捏了捏我的臉,他的手指很冰涼,和宇文邕那溫暖人心的手成鮮明的對比,“本來嘛,這株雜草還有些用處,可惜了。”
他這句話,算是宣佈了我的死刑?他收回手,往後退了兩步,冷冷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什麼,我想,一定是等着這些人把我和楊堅一起拖進大牢裡去吧。
我“撲哧”一笑,“大冢宰,謝謝你又給阮陌上了一課,阮陌銘記於心,以後定然不敢忘。不過,大冢宰,阮陌剛纔的話還沒有說完呢,阮陌的確是暫時不能施展誅心術,不過大冢宰交代阮陌做的事。阮陌也並沒有忘記。阮陌幸不辱命,已有虎符的下落。”
我揚起頭看着他,此時的宇文護表情的確有一些怪異,好像五味雜陳。是了,倘若他剛纔沒有說這樣的話,讓我對他還抱有幻想,讓我以爲他和我一樣,都對彼此有着默契與信任,此時此刻,我早已經把虎符乖乖地雙手送至他手裡。可是,他給我重新再上了一課,他告訴我,跟宇文護這樣的人,是不能講情誼,只能講交易的。
宇文護於是靜靜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笑道:“大冢宰曾說過,若是爲你找到虎符,你就還我自由。我一向要求不高,如今嘛,還是這個打算,就用半邊虎符換取自由。”
我剛一說完,一直悶悶不吭聲的楊堅突然間有些激動起來,他喊了一聲,“喂!你別……”
“公子放心。”我朝他輕微遞了一個眼色,或許是危急之時,人的精神高度集中,我和楊堅一下子就交換了相互的訊息。我知道了楊堅手裡頭的虎符尚在,而楊堅也知道我要交給宇文護的虎符並不是他那半邊,兩個人都同時放下心來。
我於是轉過頭來。對宇文護道:“不過,這次不是換取我一個人的自由,還要加上他的。”楊堅怔怔地望着我,嘴角掛着一絲滿足的笑意。
老實說,他不使壞的時候,更加妖嬈——
宇文護兩隻眼睛微眯起來,“大智慧真是孺子可教啊。這麼快就現學現用了?”
“是大冢宰這師父當得好。”我莞爾一笑,“只要大冢宰能夠保證我和楊公子的安全,我就會將虎符的下落告知大冢宰。決不食言。”
宇文護於是鼓了鼓掌,“好。用半片虎符換你們兩個人的自由?大智慧做買賣的本事倒是見長了。”
“大冢宰一言九鼎,我與大冢宰的這筆買賣,不會反悔吧?”我定定地望着他,胸有成竹。
“自然。”宇文護於是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押着我手臂的兩個人立馬退了下去,我又斜了旁邊的楊堅一眼,那兩個人也得到了宇文護的首肯,幫楊堅鬆了綁。
我立馬活動了一下筋骨,旁邊的宇文護已經迫不及待地盯着我瞧,“虎符在哪裡?”
緊貼着我身體的虎符早已經被我的體溫捂熱,我一邊按摩着右手,一邊說道:“當初獨孤信私立兩枚虎符,一枚放在自己手中,一枚外放出去。大冢宰一直以爲獨孤信會將這虎符交給其子女中的一個。因爲他威脅大冢宰,只有他子女平安,纔不會兵臨城下。也正是因此,反倒讓大冢宰陷入了一個誤區。其實,獨孤信根本就沒有把虎符交給他自己的子女。”
宇文護面容一動,我捋了捋袖子,這來龍去脈當然只有講清楚,“一開始的時候,我便找錯了方向,雖然我隱約覺得獨孤皇后知曉虎符之事,但她卻又並不是真正保管虎符的人。不過。在和獨孤皇后交談之後,我倒是知道了另外一樁事,那就是獨孤信這一生一直維護的乃是元氏一脈,他對子女反倒不是他表現的那樣在意。不過元氏一脈,在京城之中,也就只剩下那位元夫人——元胡摩了。”
或許是我講得還算繪聲繪色,宇文護一下子就被我的情緒所感染了,他的嘴巴一開一合,恍然大悟般地說道:“你是說,那枚虎符在元氏的手裡?可是她……”
他當然不知道元胡摩未死之事,我莞爾一笑,“元夫人雖然死了,可東西卻還在。元夫人到底是王后,知道家國天下什麼最重要,所以直到死也沒有把這枚虎符派上用場。不過,這麼重要的東西,她也不敢隨便戴在身上,而是把這個東西留在了宮裡。”
我適時地把虎符掏了出來,雙手呈在宇文護的面前,“這枚虎符其實一直戴在皇上的身上,只可惜皇上並不知這一枚小小的虎符,乃關係到天下兵馬,還只把它當做是一個尋常的裝飾物。阮陌方纔去起雲殿,皇上可是差一點就把這樣重要的東西給摔碎了。”
宇文護的瞳孔漸漸縮進,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手中的虎符拿了起來,對着光亮看去,“這玉符就是獨孤信老匹夫留下的印信?”
光線從那晶瑩剔透的虎身穿透過來,我咧開嘴,斬釘截鐵地說道:“正是!”
我呈現的,並非我頸部的金符,而是宇文毓剛纔摔在我腳下的那半片玉虎。我專程磨好了,用來做猜謎遊戲的玩意兒。
既然楊堅手裡頭的虎符並沒有被宇文護拿去,那麼宇文護便根本不知道獨孤信留下的印鑑到底是用什麼材質做的,長得什麼模樣。再說,我這枚玉符,當初獨孤皇后就讚不絕口,說我做得十分逼真。足見工藝還是勉強夠的。那麼我給他一枚金的,抑或是玉的,他又哪裡能看得出來真假?
另外,我剛纔那一番說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假裡頭摻着真,有真實的也有編造的,宇文護頂多也只能是心有懷疑,對這個虎符持有保留態度,但是真是假,他一時半會兒又哪裡能猜得出來?
我不禁有些得意地看了楊堅一眼,對宇文護道:“和大冢宰的交易,阮陌算是完成了。現在,我和楊公子能走了嗎?”
宇文護收回那枚虎符,在手裡邊輕輕地摩挲着,他朝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朝楊堅伸出手,拉着他就要往外邊走,剛剛走出門,就聽見宇文護在後邊喊道:“大智慧走得這麼瀟灑,就沒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嗎?”
我扭轉頭,想了想,便把身上繫着的那枚免死金牌解了下來,往宇文護身上一拋。宇文護穩穩地接住,低頭看向那面金牌。
“大冢宰,不論如何,阮陌也要謝謝你昔日的照顧,不過這枚金牌,阮陌怕是用不上了。我看大冢宰還是留着自己防身吧。”我嫣然一笑,回想起當初他把這面明晃晃的金牌遞給我的情景,當時的夕陽真是美極了。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把金牌扔出去的時候,我的心裡頭有一種空空的感覺,但是還給他之後,我只覺得渾身都很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