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這一次定然是死定了。哪知道那陣疾風還是在我的面門前停住,我驀地睜開眼,正準備向宇文護報以感謝,卻意外地對上了宇文毓漆黑的雙眸。
是他救了我?
我愕然地看見他的手把雁貴嬪的雙指架住,只是因爲武功被廢,他的手也因爲無力而顫抖着,雁貴嬪有些絕望地看向宇文毓,是她存了殺我之心,宇文毓纔會中毒。可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宇文毓在喝了我那杯毒酒之後,還是再度出手相救。
“毓郎!”
宇文毓衝她搖了搖頭,“別傷她了。”
這一句話從我的宿敵宇文毓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讓我覺得彆扭,讓我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如果說剛纔宇文毓替我喝下毒酒,是因爲他一心赴死,那麼現在,他又爲何要出手相救,“爲什麼要救我?”
宇文毓輕輕一笑,“雁歸她要傷你,我自然要救你。這兩日朕便在想,阮陌。我和你之間的恩怨是不是勉強算兩清了。如果已經兩清了,那就說什麼也不能再欠你。朕雖做不成你的良木,但無論如何,也不想做你絆腳的石頭。”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帶了些許調侃的意味,只是強弩之末的他,有氣無力說出這些話來,卻是讓人無論如何都笑不起來。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什麼良木,什麼絆腳石?這是他的真心話嗎?
不,不,他這麼說是想讓我心存愧疚吧?他想在他死後,還讓我心底不痛快!我纔不會不痛快呢,他的生死與我何干?我並不虧欠他什麼。他與我而言,也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然而,我別過臉去,心底卻生出一股絕望的感覺,我望向宇文護,眼睛裡頭已經帶了一絲祈求,“大冢宰……”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麼,作爲宇文毓口中的“國之豺狼”,他又能施以什麼援手?此時的我顯然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
此時的宇文護正漠然地凝視着下邊騷動的人羣,那一般衆臣在聽了宇文毓的遺詔後,多少都有些激動,這其中有不少老臣是跟隨宇文泰打天下的,宇文泰的子嗣一個接一個的暴斃,多少還是觸動了他們內心柔軟的一面。
於是有些良心未泯的老臣終於挺身而出。“快救陛下!”
“陛下,吾等願護大周天下!”
“太祖誓願未敢忘,陛下請放心!”
一霎時,響應者衆,滿朝的官員,盡有半數都有些情緒激動。
太醫已經走上前來,想要給宇文毓診治,還沒有靠近,就被宇文護冷聲喝止,竟不讓他醫治。宇文護此舉,頓時激怒了臺下一老臣,他上前一步,立在中央,指着宇文護道:“宇文護,你豺狼成性!衆目睽睽之下,要弒君奪嫡不成!”
宇文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這才緩緩地站了起來,“弒君的人是誰?難道是我嗎?”他的聲音猶如一道出鞘利劍,頓時就讓喧鬧歸於寂靜。
他冷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不讓御醫上前,是因爲皇上根本就沒有中毒。又何須御醫檢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就連雁貴嬪也停止了哭泣,轉而望向宇文毓,但她旋即又搖了搖頭。她親手下的毒,她親眼見到宇文毓把毒酒喝下,爲什麼宇文護要睜着眼說瞎話?
宇文護淡淡地指了指我座位後站着的太監,“毒酒早就被置換了。皇上根本就沒喝。”
我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這杯毒酒一直都在我手上,若說置換,那除非是雁貴嬪在給我倒酒的那一瞬間,纔有機會調換。
我暗地裡鬆了一口氣,沒想到身後的這個小太監,竟然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速度調換酒杯,足見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我只當宇文護今日根本就無暇顧及我,卻不曾想,原來他在我的身邊放了一個這樣厲害的人物,雖是不合時宜,我的心裡頭還是再度涌起一股暖流——
只是,宇文護無暇顧及我,他淡淡地再度掃視了一遍全場,轉而看向宇文毓,畢恭畢敬地朝他作了一揖,“皇上有上天庇佑,自然不會有事。皇上定然能看到我大周黎庶豐足,九州統一的一天。是了,方纔皇上說國有豺狼?不知這豺狼是誰?”
宇文毓一怔,他本抱着慷慨赴死之心。剛纔那一番說話,何等激昂,可原來自己並沒有中毒,那麼剛纔他那樣一番遺詔說出來就有些不倫不類了。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宇文護冷哼了一聲,又看向中央剛纔面叱他的老臣,“剛纔是你說我豺狼成性嗎?在座諸位,也是這般想法麼?”
他的聲音在午夜空空的徘徊,剛纔還有些羣情激昂的衆人,在得知宇文毓沒有中毒後,都有些懵了。以至於宇文護問出這一句話來,所有人一下子偃旗息鼓了。於是,壓抑的氣氛瞬間壓倒了他們的慷慨,陰霾繼續籠罩上空,那惴惴不安的情緒重新來襲。
宇文護故意按捺着不說,任由宇文毓說出遺詔,便是要看看他說些什麼,看看底下的那些大臣們都會給怎樣的反應。
不幸中的萬幸,宇文毓爲了大局並沒有點出宇文護的姓名,亦沒有說傳位於誰,否則宇文護勢必要再生出一陣血雨腥風來。
只是,剛纔那個強出頭的老臣,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
宇文護眼中的冷芒落在他的身上。他款款說道:“李弼,我素來以爲你是一個復性沉雄,有深識之人,只當你能善始善終。看來,我看錯人了。”
他朗聲道:“襄平李弼,乃是逆賊趙貴舊黨,皇上念及舊情,多加隱恤,奈何李弼狂妄無狀,散佈謠言於朝堂之上,惑亂朝堂。實在是大逆不道,按律當斬,其子女皆遠配邊疆,永世不可放免。”
其他所有人聽了此言無不噤聲,宇文護照例以他的強硬高壓一下子就讓所有人再度淪陷,只有立在中央的老將軍李弼,知道自己的死無可避免,不由放聲狂笑起來,“好,好,我終不得善終,宇文護,且看你能張狂到幾時!”
我聽他的笑聲,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身旁宇文毓的瞳孔則驀地收緊,他惡狠狠地瞪向宇文護,“你非要趕盡殺絕嗎?”
他的控訴是多麼地蒼白無力,此情此景是何其的相似,我不由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宇文毓要救元胡摩而不得,和宇文護翻臉的情景,那時的宇文護眼眸裡頭滿是殺意,就和現在一樣,是一頭嗜血的獅子。
這樣的宇文護好像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殺戮的味道,明明沒有任何流血事件發生,我卻只覺得胃部翻騰,有一種強烈的血腥氣填滿我的胸,好像馬上要發生什麼。
忽然,雁貴嬪的身子像蒲柳一樣,飄蕩落地,宇文毓伸手去扶她,他驀地意識到什麼,擡起眼看向我之前座位前的桌案,聲音已經有些顫抖,“那換下的酒杯呢?”
我瞬間也領悟過來,斜了那小太監一眼,他的臉上掛着理所當然的表情。宇文護也淡漠地說了一聲,“這天下最毒的毒藥,可不是隻有施毒之人親自體會纔有說服力麼?”
原來。所謂的調換,是把我的酒杯和雁貴嬪的酒杯調換了一下。宇文毓沒有喝下毒酒,下毒的雁貴嬪卻將這無藥可解的毒酒灌入了自己的口中。
“雁歸!”宇文毓伸手去攬她,沒有什麼比眼睜睜地看着心上人在面前死去更殘忍了。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周圍鴉雀無聲,只餘下雁貴嬪一個人低低地抽泣聲中夾着笑,“毓郎,你沒事就好!”
她支撐着自己,不讓自己倒下,她是一個愛乾淨的人,灰塵粘在了她的裙褶上,令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她伸手摩挲了一下宇文毓的臉龐,“毓郎,別爲我難過,原本……我做這些事,就是活不了的。我只是有些……有些遺憾……”
她雖沒有明說,我卻也知道她的遺憾就是沒有親手殺了我。
“別說了,雁歸,讓御醫看看你。”宇文毓不忍去瞧雁貴嬪的表情,正要傳喚御醫,雁貴嬪則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必了!自我開始鑽研毒藥起,我就知道這是種什麼毒。毓郎,我只想和你多待一會兒。自從,自從你進了宮,當了天王,我們就再沒有這樣在一起,你再沒有這樣抱過我了。”
宇文毓不禁潸然淚下。
雁貴嬪忽然笑了,“毓郎,我爲你跳支舞吧。這……應該是雁歸最後一次爲你跳舞了。”她旁若無人地鬆開了束髮的簪子,烏黑的長髮滑落下來,她勉力支撐着自己站直了身體,長髮環腰,頭上的珠兒玉墜叮咚作響,宛若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