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深

一出冢宰府,我就迫不及待地央求婆羅幫我找大夫。

婆羅打量了我很久,在他眼裡,我能活着從大冢宰府出來,就已經是奇蹟了。“你對於找到元氏有多少把握?”

“0。”我漫不經心地回答着。

此言一出,婆羅頓時愣住,“那你五日後拿什麼交給大冢宰?”

“到時候再說唄。能多活五天是五天。”我深吸了一口氣,“你聞這空氣的味道,多香呀!還是活着好。”

“可終究是要死的。”婆羅幽幽地看着我,倒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爲我着想。

我展露一絲笑顏,“知道我爲何要選擇將軍保護我嗎?”

婆羅身子一動,“爲何?”

“將軍剛纔在大冢宰面前,替我說話求情,我萬分感激。將軍,你捨不得我就這樣死了,一定會幫我找到真的元夫人,對吧?”我笑吟吟地靠向他,然而頭上沾染了幾分木槿花的香氣,婆羅眉頭一皺,迅速把身子挪開。

他冷冷地看着我,“可惜,我最後悔的就是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

我看了一眼他的披肩,但笑不語。

婆羅滴水不漏道:“不過,我既然答應大冢宰,只要是合理的,我自然會盡力協助你。只是,我既不知道元氏在哪裡,亦不能求大冢宰放你生路,能不能找到,只能靠你自己的造化。”

“這就夠了,將軍信不信,你一定會幫我找到元氏的。”我篤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嫣然一笑,“婆羅將軍?跟我講講大冢宰、元王后,以及大周的王,他們之間的恩怨,如何?這個要求,算是合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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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口中,我得知周國的國主被稱爲天王。

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冢宰原來叫做宇文護,是周國的實際掌權者。

宇文護的父親是周天王的伯父,賀蘭祥的母親是天王的姑媽,至於婆羅尉遲綱的母親則是天王的小姑,是以宇文護與賀蘭祥、婆羅皆爲表兄弟。然則,雖都是皇親國戚,他們三個人的地位相距甚遠。

宇文護大權在握,攝政專斷,和周國的國主“周天王”也只需要行兄弟之禮。

我要找的元氏本名元胡摩,是周天王宇文覺的王后。宇文覺是在宇文護的扶持下才登上天王之位,然則當了皇帝還大權旁落,這滋味天底下沒有哪個君主受得了。於是宇文覺便默許了一幫臣子誅殺宇文護。

孰料這行動還沒展開,宇文護就已經料敵先機,先一步動手,誘捕陰謀誅己的臣子,置換了皇宮守衛,逼迫宇文覺遜位,改封略陽公,並幽禁於宮外。至於王后元胡摩,則送出長安,在宿月齋出家爲尼。

肅清宇文覺的黨羽之後,宇文護便擁立宇文覺的長兄,周太祖的庶長子寧都公宇文毓爲天王。

這之後,不過數日,略陽公宇文覺突然染病,因爲身體虛弱,不治之下,暴斃於幽禁之所。接着,宇文護又以比丘尼若身懷有孕便是對佛祖大不敬爲由賜下了一碗打胎藥給元胡摩。

對於此事,只怕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宇文覺必然是被宇文護毒殺了,至於元胡摩腹中的胎兒,自然也是要斬草除根的。茹公子那夥人猜到宇文護遲早要對懷孕的元胡摩下手,便先他一步把長相酷似元胡摩的我跟她掉換,想要藉此保住宇文覺的一絲血脈。

倘若,我服下了涅槃酒,旁人只會說元胡摩接受不了打擊已然瘋癲,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掉包之事。不過可惜,茹公子百密一疏,這件事終究還是被發現了,真相也必定會浮出水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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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時,巫與醫常常和在一起,經歷了魏晉至南北朝時期,這種帶着迷信色彩的巫醫倒是越來越少,在北周國,活躍于山林草澤,與藥草爲伍的民間醫生深得人心。

婆羅先把我帶進了一片杏林中,他告訴我,這裡有位醫術高超的老和尚,他每接生一個胎兒,新生兒的家裡就會在此栽下一株杏樹,十年來,此地早已經鬱鬱蔥蔥。

老和尚擅長針灸之道,在我的大腿和腹股間施了幾針,麻痹的感覺就已經消失殆盡。我對老和尚的醫術嘖嘖稱奇,正準備好好謝謝他,誰知他長長的白眉卻打起了蝴蝶結,他說,“夫人本身並無大礙,但夫人身體遭逢大劫,得了陰虛之症。只是今後只怕難以妊子。”

所謂大劫,想必是婆羅給我下的毒藥;所謂難以妊子,就是指我得了不孕症?老和尚有些抑鬱地看着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小孩。

婆羅也有略微的同情,這件事他有責任,然而,倘若我性命都將不保,還同情我能不能生兒育女便顯得有些多餘了。老和尚見婆羅悶聲不語,便又補充道:“當然,如果恢復得好,老衲再琢磨琢磨,想想法子,也不是沒可能。”

但我還是笑着拒絕了老和尚要留我在杏林繼續鍼灸幾日的好意,能不能懷孕現在對於我而言,根本就沒有意義。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自己先活下來更重要。而要活下來就必須找出茹公子,找到真正的元氏。

婆羅把我帶回了他的府宅。宅子並不大,但卻頗爲講究,樓臺亭閣,層疊其間,無一重複,別有一番韻致。

我一進房間,就迫不及待地問婆羅要了紙筆,憑着印象畫下了茹公子的畫像。我上中學的時候,還比較擅長白描,我和茹公子相處那麼多天,他精緻妖冶的樣子如何忘得了。雖然毛筆用得並不習慣,但筆下的人物倒也有八分相似。

我擱下筆,拽起婆羅的手腕,“將軍可認識這畫中之人?”之所以問他,是篤定他心裡頭知道掉包之人是誰,而這個掉包的人還和他關係匪淺。

婆羅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肯定地回答,“不認得。”

“將軍再仔細看清楚些?”

婆羅依舊搖了搖頭,我的手指尖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樣。看來,茹公子只是一個無人知曉的落魄公子。也對,能夠動此念頭,和宇文護對着幹,此事真正的主謀絕對在朝庭之上。

“這個人是誰?”婆羅終究有些好奇心,他轉念一想,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就是他把你帶到長安來的?”

我點點頭,幽幽地瞧了他一眼,滿是失望,“他的相貌無人認識,他的名字又是化名,看來,想要找到他,找到元夫人,根本就是大海撈針,水底撈月了……”我把那張筆墨未乾的畫揉成一團,直接甩到地上。

“你扔了幹嘛?或許張榜出來,有人認得也說不定?”婆羅見我自暴自棄,低身想要去撿那紙團,只是剛剛彎下腰,他伸出去的手又猶豫逡巡起來,我猛地從背後環住了婆羅的腰,只感覺到他脊背一僵,我輕輕地靠着,細語道:“婆羅將軍,謝謝你對我的憐惜,阮陌銘記於心。”

話還沒說完,婆羅就從我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他冷冷地看着我,撇清道:“憐惜?你想太多了!不過,就算是憐惜又如何?這不過是最廉價的感情。說白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倘若你以爲這樣我就能夠救你,那你未免就太天真,太小看大冢宰了!”

“不是的。將軍能這樣待我,我已經很知足了。”我苦笑着擡起眼,“阮陌在長安舉目無親,將軍是唯一一個對阮陌有心的人,阮陌只是有感而發,並不是想強求什麼……若說強求,或許,或許就是希望將軍今後能記得阮陌的名字。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咬着脣看着他,其實婆羅的五官十分端正,算得上俊俏的男兒,再配上他脣上的那一撇鬍鬚,方正中便少了幾分呆板,多了一點柔和,這濛濛的夜色也給婆羅平添了幾分朦朧的美感。

“你最好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有時間還是想想怎麼找到元夫人才好。”他冷哼了一聲,不再在房間裡停留,“你早些休息。大師開的藥,我會讓人煎好送過來。”他刻意和我保持了距離,但語氣卻硬不起來似的。

婆羅其實是一個簡單的人。他看似冷漠無情,只因時勢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他心裡有要保護的人,所以纔會想要趁機用一碗加了料的打胎藥毒殺我;但他其實還有未泯的良心,所以纔會忍不住想要向宇文護求情,纔會愧疚地給我披上他的披風,帶我去找最好的大夫。在這個時代,還能存有一絲良心,便是難能可貴的事,當然,也是危險的事。

“方纔是阮陌唐突了,還請將軍不要放在心上。”我絲毫沒有因爲他的拒絕而窘迫,只是微笑以對,他怔了怔,扭身離開。走了兩步,冷不丁扔過一句話來,“我記住了,阮陌。”

“唔?”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擡起頭時,婆羅已經走遠了。

脣角的笑意蔓延開來,在秋夜裡,卻笑得起了一絲寒意。

婆羅,尉遲將軍,那麼,阮陌就謝謝你的厚愛了。只可惜,從一開始,你我就是敵人,不是“那個人”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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