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椅上的楊堅,從未如今日這般暢快,等了二十年,他纔等到今日。代周立隋,是水到渠成,滅樑除陳,是統一天下的必然結果。可是,他心裡頭知道,他做這一切,多多少少都有她的原因。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始終不曾忘記她帶給他的傷痛,二十年的時間,也並不能使他忘懷,無非是讓這些傷痕回憶起來不那麼痛苦而已。
老天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她當初毅然決然的選擇了陳蒨,可否料到陳蒨會死的那樣早?可否料到她會有成爲階下囚的這一日?她曾經放棄的良木如今成爲了千古一帝,他想看到她後悔的樣子,倘若她當時選擇了自己,現在這天下便也是她的了。
楊堅雀躍地等待着南陳的宮妃王室送至自己面前,早晨穿戴的時候,他還照了照鏡子,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顧盼風流的茹公子,面龐有些鬆弛,長滿了鬍鬚,那個女人呢?想必也是個毫無韻致、令人生厭的小婦人吧。
然而,當陳國俘虜的女眷一一上前行禮時,他始終沒有聽見半分熟悉的聲音。旒蘇背後的那雙眼費力地將所有女眷的臉龐全部打量了一遍,又奪過太監手中的名單細緻地掃了一遍,依舊沒有收穫。
底下的女子們都惴惴不安的,陳俘一入宮,隋帝就迫不及待地把女眷先召上殿來垂詢,她們當然知道他要做什麼。可是過了這麼久,他卻始終沒有動作。
終於,他開了腔,“陳蒨沈夫人。”他第一個指名的竟是沈太后,此時的沈太后已經兩鬢斑白,忽然被楊堅點名,不禁生了惶恐。
然而,楊堅卻並無冒犯的意思,只是閒話了幾句家常,而後問道:“陳蒨的妻妾都在這兒了?”
沈太后連忙稱是。
楊堅又問,“朕記得陳蒨生前一直將一位姓韓的修華帶在身旁,不知這位夫人現在何處?”
沈太后不大明白楊堅爲何會問到她,卻還是如實說道:“韓修華早已不在人世了。”
“什麼?!”他驚詫意外的聲音在大殿上回響着,過了好半天才緩緩地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沒有料到,原來她已經不在了。自從知道她爲陳蒨生下兒子,陳蒨一高興將這個兒子封爲武陵王,冊封她爲修華,帶在身邊後,便再不去打探她的消息了。她有了她的夫君與兒子,有了她想要的富貴榮華,他還去關心什麼呢?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不在了。他費了這麼大的力氣,才換來的今日,他怎麼都覺得自己像是白忙活了一場,忽然間便覺得都沒意思了。
沈太后身爲階下囚,不敢有半點隱瞞,停頓半晌後,說道:“韓修華在生武陵王的時候便難產死了。”
“胡說!”這一次楊堅的斥責聲比剛纔還大,他拍案而起,冕上的旒蘇劇烈地晃動起來,“一派胡言!陳蒨明明下旨命她隨侍左右,難道他還能讓一個死人隨侍左右嗎?”
沈太后嚇了一跳,只恐自己性命不保,慌忙跪倒在地,“臣妾不敢有半句虛言。正因武陵王生母不在,文帝纔會將武陵王交給臣妾抱養,臨終時還再三囑託臣妾一定要好好看顧着武陵王。臣妾也不知文帝爲何會下這道旨,隱瞞韓修華的死訊,臣妾也不敢問文帝。只是韓修華難產而死是事實,皇上若不信,可派人前往建康查探,文帝還封了一位尉遲將軍爲其守靈。”
沈太后在地上匍匐了許久,都不曾聽到楊堅說話。大殿裡頭寂靜得很,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也不知過了許久,她才聽到有太監下令帶她們離開,她只覺得不解,只是渾渾噩噩地跟着其他人一起出了大殿。
臨出門的時候,她聽見楊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把陳伯禮帶上來。”
楊堅也不知道爲何要見他,或許他想從陳伯禮的身上找到一點她的影子吧。哪怕只有一點點,哪怕還摻雜了別人的血統。他不太能接受她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更不能接受她那麼早就撒手人寰,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很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點與她有關的人與事。
然而,當他瞧見陳伯禮的時候,那一剎那他幾乎懷疑自己身處夢中。
這個陳伯禮,幾乎和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一模一樣!不,不一樣,他的輪廓和身形是年輕的自己,但他的眉眼,他纖薄的嘴脣又分明像極了記憶中的她。楊堅不由自主地離開了龍椅,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陳伯禮,使勁地將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就是陳伯禮?”
陳伯禮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照鏡子,鏡子裡的他還是二十多歲時的青年,“是啊。咦,你怎麼穿着龍袍?你也是皇帝?”
楊堅這才從夢中驚醒般地看着眼前這個二十幾歲,一表人才的“自己”,他臉上是天真無辜的表情,分明是一個六七歲的孩童智商。
陳伯禮似是讀懂了楊堅眼內的猜測,不滿地撅着嘴,“哦,我知道了,你跟他們一樣,也要說我是個癡兒!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就只有父皇喜歡我,父皇說我有個天下間最漂亮聰明的母親,母親爲了生我才離開的,父皇還說母親把她的優點都遺留給我了,所以我也和母親一樣聰明漂亮!”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旁邊的太監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陳伯禮敏感地漲紅了臉,“我討厭你們,你們都笑我,我要找我的父皇!嗚嗚——”
楊堅瞧着眼前單純委屈的陳伯禮,忽然鼻頭一酸,朝他伸出手來,“傻孩子,你的父皇在這兒!”
陳伯禮懵懂地望着這個有些陌生又好像有些熟悉的男人,不知爲何,就也朝他伸出手去。楊堅拽住他的手,一把將其擁入懷裡。彷彿隔了千山萬水,隔了這麼多年,他終於摟住了他所想要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