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安寧2

中秋宮宴,自是君臣同樂。

皇帝施恩,臣子恭賀。

好一派君臣和樂之相。

正元帝已顯老態,與幾個親近之臣說笑了一回,才飲了幾杯酒,便與皇后慕容氏一道,回了鳳儀宮。

留下了太子殿下與衆臣子們在宴席中繼續飲樂,皇帝終於離席,衆人們也終是自在了起來。

女眷們在一處,沒有了皇后娘娘那張嚴肅的臉,也自在了起來。

司馬淳也如願見到了安樂公主。

只見安樂公主身着高腰襦裙,雲鬢高聳,流蘇步搖,膚白貌美。許是飲多了酒,被燭火一照,滿臉通紅。

安樂公主見到司馬淳與安寧公主,也很高興,拉着司馬淳的手問長問短,撫着司馬淳的頭,輕聲說道:“阿淳長得越發像大姐姐了。”

這說的便是司馬淳的阿孃,南樑端宜大長公主,安樂公主伸出手指,輕柔地撫摸着司馬淳臉上的胎記,終是嘆了一口氣,“阿淳長了這胎記,真是有福啊!”

司馬淳聽在耳裡,咀嚼了一會兒,卻並未覺出什麼多的意味來,她便暫且拋下不去想了。

前世自從安樂公主出宮嫁人,她便一直未曾再見過安樂公主了。

司馬淳覺着,有許多話要說與安樂公主聽。

以前在建業皇宮,司馬淳雖是與安寧公主一同玩耍,只是因常常見不到阿孃,身邊唯有小舅母與這位安樂姨母在旁輕聲安慰。

如今,司馬淳心中有了苦悶,安寧公主卻是不抵用的,小舅母也不知此時身在何處,只有這安樂姨母,纔可傾訴一二。

還未開口,便被安樂公主止住了。安樂公主伸出手指,抵了下司馬淳的額頭,笑着說:“真是個呆郡主,旁的事都不與你相干,你自做你的郡主便是。”

聽得安樂公主這般說,司馬淳雖然未曾太聽明白她的意思,但話音倒是聽清了。

是啊,她自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便是,成日裡擔心有個甚用。

安樂公主拉着司馬淳與安寧公主的手,眼睛突地一紅,就要淌下淚來,哽咽着說道:“你們在這宮中,好好地罷!”

司馬淳與安寧公主聽後俱是傷感不已。

尤其是司馬淳聽說安樂公主在中秋宴後不久,便會與駙馬驃騎將軍穆白一道,離開長安前往洛陽駐守,此後想要再見,怕是難了。

司馬淳看着眼前的安樂、安寧兩位姨母,心裡知道,這樣的團聚,以後怕是再也沒有了。

安樂公主與司馬淳、安寧公主一道離席,回到了丹陽宮。三人中,以安樂公主爲長,故之前她住的便是丹陽宮的正殿,眼下,安樂公主雖已出宮,但這正殿尚無人居住。

安樂公主進得正殿中,紅燭點燃,襯得窗明几淨,琴書如舊,繡榻依然,安樂公主伸手拂過,不染半點塵埃。

安樂公主瑩瑩欲涕,強忍着眼淚說:“當初剛進長安城,覺得對建業頗是不捨,這會兒子到了丹陽宮,也覺得有些不捨了。”

三人涕淚縱橫,相擁哭了一會兒,便有嬤嬤進來催促安樂公主離宮了。

虧着今日是中秋,宮人們看得不緊,翁姑姑也不在眼前盯着,不然三人連哭都哭不得痛快。安樂公主整理了一下妝容,便出宮離去了。

今日正是十五,此時那一輪明月照滿紗窗,殿內四處都點着紅燭。宮人們都在殿外守着,安寧公主小心翼翼地湊近了司馬淳,輕聲說道:“那幅畫兒……”說着又咬着脣,有些難以啓齒,“是,是太子殿下送予我的。”

司馬淳吃了一驚,雖然心下早便明白那畫的來歷,可是在前世,安寧可是從未與她提過此事的,她根本就不知安寧與太子還有甚瓜葛的。

今生卻不知爲何,安寧會主動提前向她告知。

司馬淳藉着襦裙的寬袖,雙手在袖中交握,一面聽着安寧小聲傾訴着與太子的幾面之緣,一面卻在思索,前世應是自己一直在丹陽宮中發着脾氣,也不愛出門,安寧公主便不願與自己訴說吧。

安寧公主輕輕推了司馬淳一把,小聲說道:“阿淳,你怎麼不說話?”

司馬淳有些難言,只好裝作不在意地說:“安寧,你是想嫁給太子殿下麼?”

安寧公主飛快地瞟了殿外一眼,見無人進殿中催促,伸手在司馬淳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有些惱意,“說什麼吶!我,我如何配得太子殿下!”

兩人都沉默下來,亡國公主、郡主的身份,怕是要跟着她們一輩子了。

民間結親,尚講究個門當戶對,更何況是皇家呢。

司馬淳心下有些急,真想不管不顧得對安寧公主說,兩年後她便會如願以償,成爲穆博的皇妃。

可是這種虛無縹緲的事兒,說給誰聽,誰會信呢!

安寧公主幽幽地說:“身在皇家,實在是諸多不易。若是,若是我生在普通人家,哪有這許多煩惱呢?”

司馬淳不說話,她從小便住在公主府,稍大一點便在建業皇宮中,現在又是在大齊的皇宮,從來沒有在民間生活過。

民間的生活,她只在聽過的戲文、看過的話本與宮中一些老嬤嬤的閒聊中聽到過。

只是她想,即便是在民間的普通人家,難道便會沒有煩惱麼!

司馬淳有些無措,可是這些問題,暫時也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日子便在日復一日的重複中過去了,宮中的生活雖是精緻,卻也無聊。

因皇后慕容氏坐鎮宮中,太子殿下便不太往內宮來了。

司馬淳眼看着安寧公主越發瘦削,越發顯得一雙秋水般的眼睛大了,直讓人看了頗覺憐惜。

可皇后慕容氏出身北方大族,祖上便頗重騎射,很是看不慣江南的女兒嬌態。

安寧公主知道自己並不受皇后的看重,便在丹陽宮中稱病不出。

司馬淳也鬆了口氣,終於也能跟着清靜了不少,每日去向皇后請安,被那些宮妃、公主們指指點點,她也壓力很大的好不好。

只是這日倒有個消息,讓衆公主們精神振奮了一回。

因來年正是正元帝的六十整壽,屆時普天同慶萬壽節。

燕王世子穆實特提前從薊州前往長安,好做準備來年爲皇伯父賀壽。

這段時日,燕王世子在長安郊外造了座莊子,纔剛收拾整齊,收了不少名貴菊花在裡面,便邀請太子殿下重陽前往賞玩。

太子殿下十分體貼宮中諸位姐妹,平素便無故不得出宮,特求得母后懿旨,重陽之際,將帶宮中諸位公主、郡主一同前往賞菊。

前朝的朝臣們聽說了,也紛紛稱讚太子殿下仁厚友悌,皇后更是滿意不已。

司馬淳噘着嘴,並不想受太子的好,盡會收買人心,以爲誰不知道麼。

安寧公主不知司馬淳所想,見司馬淳對賞菊興趣不大,便悄悄地與她說:“難道你還不知麼?”

“知道什麼?”司馬淳有些莫名其妙。

安寧公主掩脣笑道:“你可知,燕王世子那座莊子,是誰家替他造的麼?”

安寧公主前段時間瘦得厲害,眼下心情好了許多,人便顯得更漂亮了,笑道:“聽說燕王世子那座莊子,美輪美奐,如今天下,只有兩家能造得出來。”見司馬淳還是糊塗,伸出蔥白般的手指,點了點司馬淳,“南何北馮,旁人不知,你如何不知?”

南何?難道是?江南何家?那,便是何叔寶他們家了。

世人向有所傳,天下營造之冠,江南何家,江北馮家。

這兩家傳自魯班祖師,天下營造技藝,無一不精。兩家向來是一南一北,遙相呼應,不想,眼下何家人倒是來了長安。

唉,不知阿寶此時在哪裡呢?他那樣的病秧子,想來也不會離開江南罷。

司馬淳心頭一動,前世,前世她並不曾聽過什麼燕王世子造的什麼莊子啊,怎麼如今,會突然冒出來呢?

司馬淳心有慼慼,看來今生,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啊。

在諸位公主的期待之中,重陽節的賞花之期,很快便到了。

司馬淳、安寧公主跟隨着其他公主一道出了宮門,因太子殿下事先交待過,不想公主出行太過奢華煊赫,便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封街,但該有的衛隊自是不會少。

所幸長安城內市井十分繁華,公主們的車隊不久便融入進了稠密的鬧市中去。

司馬淳與安寧公主同住一車,司馬淳對市井十分好奇,不停地掀開窗簾,看着馬車外喧鬧的街市,覺得便是六朝古都的建業城也不能相比。

司馬淳正好奇地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四處亂看,忽有一物從掀開的窗簾處飛了進來,正打在司馬淳面上。

還不待司馬淳反應過來嚷痛,安寧公主便一把抓過那物,並將司馬淳的嘴捂上。

司馬淳疼得都紅了眼睛,安寧公主見她不會出聲了,方纔放開了她。

安寧公主小心地替司馬淳揉了揉小臉,有些抱歉地說:“阿淳,這,是給我的東西。”

安寧公主見司馬淳噘着嘴不說話,仔細聽了車外的聲音一會兒,便向司馬淳攤開了手掌。

東西倒是不甚稀奇,只是一方藍帕,包住了一枚白玉環,玉環內側隱約有字。

司馬淳還未看清,便被安寧公主輕輕推了一把,只見安寧公主小心翼翼地將那玉環與藍帕收入袖中,安寧公主見司馬淳晶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紅了臉,小聲說:“是太子送的。”

司馬淳更加驚異了。好一段時日不見太子到內宮中來了,安寧又是如何與太子搭上線的呢?

司馬淳沒了看車外新奇的心,縮回到了車角,想到了話本上的一句話,“郎情妾意”。

司馬淳覺得身上都起了疙瘩,她有些不明白安寧公主所說的緣分,她想,安寧總是要嫁給太子的,現在這樣,也沒什麼吧。

車隊行進不多久,便到了燕王世子穆實的莊園——如是園。

園中早有頗多貴女先到了,司馬淳有些無聊地跟着幾位公主們穿過迴廊。

最漂亮的屋子,自然是在皇宮,最漂亮的花兒,自然是在山裡。

這園子造的再精緻,也不過是些死物,左右不過是些亭臺樓閣,借山借水,沒意思透了。

當初,她便曾與阿寶說過,阿寶還笑話她不懂欣賞呢。

女眷處傳來一陣陣驚呼,司馬淳有些想翻白眼,又怕大宮女們責問,只好忍住。

聽得許多貴女們私語,“是何家三郎君來了!”

何家三郎君?那不就是何叔寶那個病秧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