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挪沒有接話, 反問他:“蟬衣失蹤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慕連候手中的筆在紙上一寸處停住,他輕描淡寫道:“宮裡這麼大, 迷路了也不足爲奇。”
她望向他的眉眼, 一寸寸看過去, 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 便將手抽回來, 疊放在膝上,“是,不過是一個宮女罷了, 不該讓你煩心。”
“我會讓李公公幫你找找她。”
兩人之間似乎都知道對方所想所知,卻沒人捅破那層紙。沉默之間, 慕挪又問他:“蝶衣姐姐是什麼時候死的。”
他沉吟半晌, 道:“好多年前了, 那天御廚照常送來了丁香茶,我沒喝, 夜半蝶衣起夜說渴,我準她喝了那碗茶,她喝完就躺了回去,沒一會兒就說腹痛,不多時就吐了血, 不到半個時辰就走了。”他說的平靜, 持筆那隻手的指節卻壓的發白, “那碗茶本來是用來毒死我的。”
他訥訥望着紙面, 眼前又是那時的畫面, 但他還是沒敢說透。那夜他之所以沒有喝茶,是因爲他喝了徹夜的酒, 藉着酒勁去乾波殿裡找肅殺令。。
這大概是一種報應吧。
門外的公公高聲傳喚,是九王爺來了,慕連侯扭頭對她道:“聽說你把各位王叔在朔州駐地的宅子都毀了,還不許他們再回朔州,各位王叔對你意見很大,尤其是九叔,還是不要引起正面衝突,你先到屏風後躲一躲。”
不多時九王爺崇西王便進來了,他與常人不同,雖行了禮,但他對新帝卻毫無畏懼,自信的與慕連侯隔案對坐。
慕連侯壓下筆頭,將未乾的畫卷小心捲起來,頭也不擡,“九叔又來了?”
“連侯,上次與你提起的事,你考慮的如何了?”
“什麼事,我忘記了。”
崇西王面上微微不悅,道:“你五叔手上的州府太多了,又無心管制,整日帶着小妾遊山玩水,不問實事,那些州官可多是不滿啊。”
“那九叔的意思是把五叔手上的州府讓給你嗎?”
“不錯。”
“行。”慕連侯起身將畫卷插在一旁白瓷瓶中,“還有什麼?”
“還有你的貴妃。”
慕連侯繼續收拾案上的筆墨,“她又怎麼了?”
“作爲你的第一個妃子,她整日呆在寶相樓,從未過問後宮的事,這樣的貴妃留着有何用?”
“你的意思是廢了?”
“不,再娶一個妃子,留不留她都無所謂。”
“這麼說九叔已經有人選了?”慕連侯坐下身,擡手意識太監將面前的畫案擡走。
崇西王點頭,“不錯,就是我夫人家張姓的那個侄女,出身名門,家財萬貫,若是你娶她爲妃,她父親願意爲國庫捐出萬萬兩黃金及十四季的糧食,用以救濟。”
慕連侯笑,“恩,聽起來這筆交易不錯,但是,九叔就不怕我把她也禁錮起來,到時候,你沒法向張家交代。”
崇西王還當他是孩子,教訓道:“你啊你,還是沒看清現在的局勢,你一意孤行關押了太傅,又殺了國師,現在正缺人給你出謀劃策,你居然不急於找些幫手來?現在天下都什麼樣子了?四面大旱大荒,百姓全都逃往南方了,境外蠻族和鄰國又都虎視眈眈,你居然都視而不見。做帝王和學徒是一樣的,都要用心專心,先皇未曾教你這些,我也有責任教你。”
慕連侯目有殺意,咧嘴一笑,“說了這麼多,九叔就是怪我不配這個位置,莫非你更有資格坐?”
崇西王一愣,“我何來此意?”
身後已涌入無數持刀的皇城司,宮門被關上,屋中一時暗了下來,刀面在屋中閃着寒光。
“對不起了九叔。”慕連侯一擺手,“砍了吧。”
崇西王起身要逃卻被人按住在地,他知道大難臨頭,逃不過,索性破口大罵:“你這個混沌之人,你真是我皇族的恥辱,你不配……”
慕挪在屏風後面,只聽見一聲呲響,眼前的白屏風上便被噴上一潑鮮血。
崇西王的腦袋終於滾了幾滾,撞在屏風的另一面,那雙眼睛透過薄紗正瞪着她,口舌還在顫動。
她只覺得渾身是寒氣,退了數步,但血還是漫了過來。就是這一刻,她終於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她內心對慕連候曾有的長而不斷的奢望和期盼,在這一瞬間都死了。
慕連侯已繞過來看着她,他看見慕挪臉色慘白,開口道:“九叔的封地都給你。”
慕挪擡起頭,臉色慘白,“你讓我回去吧。”
他點頭,“送貴妃回寶相樓。”
“我要回朔州。”
慕連侯腳下如生了釘,猛然駐步,他轉身朝她快步走來,踏的地上的血四處濺起,“你還要我怎麼做才肯乖乖待在我身邊,是不是要我把你身邊的人都殺光?”
“殺吧,我想知道等你將所有人都殺光,會是什麼樣子。”
“你很快可以看到。”他冷笑,對外面道:“拿上來吧。”
一旁的公公魚貫而出,將手中一隻木盒承上,那木盒有一臂之長,上面蓋着一塊白麻布,公公在示意下用拂塵一尾挑開布,下面赫然露出一支前臂,被齊齊割下的衣料上浸着鮮血,已經看不清原本是什麼顏色了。
她捂住嘴退了數步,擡頭望着慕連侯。
他森然道:“我還以爲你和百里扶桑走那麼近,可以一眼認出他的手,這東西擺在我這裡怪噁心的,你喜歡就拿去好了。”
他心中擰着一股怒氣,眼前的這個女人,早已不會關切他、在意他,他以爲做了帝王就能得到天下的一切,誰想到,一朝站在這個位置上,他才明白,有許多東西已經難以擁有,比如母后的愛,比如父皇的關切,還有她。
他唯一能做的,是用無上的權利搗毀她身邊的一切,也許把多餘的東西除去,一切就會回到最初,她會回來的。
他盡力了,可是多做多錯,他彷彿漸漸走進深淵,再也無法回頭了。
這一刻,他期盼她能瘋狂的痛罵自己,這樣他就有機會可以告訴她,自己這樣做的緣由了,但她沒有。
她訥訥盯着那隻手,嘴脣微顫,“不可能。”
公公回答:“回娘娘,百里公子已被賜死了,這是車裂後餘下的一隻胳膊。”
她渾身失去力氣,偏偏那公公還一步步走近,將木盒端在她眼前,讓她仔細看,她擡頭望着慕連侯,“他是什麼罪?”
“不可赦的大罪。”
“非死不可?”
“對。”
她點點頭,接過木盒走了出去。
三日後,寶相樓的守衛來通報,被關押的慕挪手抱着一個長盒,從寶相樓出去了。
慕連侯聽聞此事卻是極平靜的,“這麼多人看不住她?”
公公:“守衛們說貴妃只穿了件入寢的白衣,他們不敢近身,問她話,她也不說,奴才想要不要派些宮女去阻攔……”
慕連侯垂着頭翻看書頁:“去吧。”
不多時公公哭喪着臉回來,“回聖上,宮女們上去攔,貴妃擡手就是一個個耳光……”
慕連侯起了身,目色決然:“把宮中的守衛召集到貴妃所在的路前,堵住她。”說罷也趕去了。
在通往皇城南門的大道上,一身白衣的新妃正一步步向前行,身後百米處,一羣好事的宮人正遠遠的瞧着。
誰也不知道貴妃怎麼了,據傳她與新帝還未洞房,就被關押了,沒料到現在竟然瘋了。
宮道的另一頭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一羣守衛快步跑來,阻攔在新妃前方的十餘丈開外,一層層站着,形成人牆。
但眼見如此,她腳下依舊不停,繼續往前走,守衛們亮出了長/槍刀劍,劍鋒槍尖齊齊指着她。
“聖上有令,娘娘不得出宮,還請娘娘回宮。”
慕挪腳下微微一頓,又繼續朝前邁,絲毫不在乎眼前的刀鋒。
眼見她就要碰上刀尖了,守衛們不得不退後,就這樣,貴妃前行一寸,守衛隊後退一寸,便是在沉默與刀劍的對持之間,沒有人退讓,一進一退,眼看就要走到皇城的南門前了。
“你要幹什麼!”
身後傳來一聲呵斥,她終於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出殯。”
慕連侯上前將她拉住,“你身爲貴妃爲一個罪臣出殯?你到底在做什麼!”
她轉過身,木盒靜靜託在手上,臉上再沒了往日的笑意,連敷衍和勉強都不復存在,“你回去吧,免得玷污了你的高貴。”
“你說什麼?”
“如今的你,沒有人能匹配,沒有人能仰望,連我也觸之不及,與你多說一句話就會再害死一人。我不求能離開深宮,只是想把他送出去,他不屬於深宮,也不該屬於。還請你回去吧,即便今日招來千軍萬馬擋我,我也要送他出宮。”
“他是因你而死的,他絕不願意你爲他出殯。”她腳下一頓,卻聽他繼續道:“他癡心妄想,貪戀着君王的女人,可他配嗎?”
頭頂的北雁乘風南去,風中誰人吹了一段短調。
她擡起頭望向空中,眼淚止不住的流,她以爲流乾的眼淚原來還在。
她曾偷偷問過自己的、扶桑想知道卻不問的,終於有了答案,她擦去眼淚,又覺得這眼淚太輕,不配他。
是她不配,不配與他同行,不配他爲之付出,不配他的顧盼。
慕連侯瘋了一般將她手中的木盒奪過,狠狠摔在腳邊,“你不準哭!他算什麼?他爲你做過什麼!犯得着如此!而我爲你做的一切,我爲你的念想,在你心裡卻不值分毫!他對你的愛會像我這般嗎?他會因你而瘋狂嗎!他不會!這世上念你千萬,願與你共死的只有我!”
她含淚決然,擡起了頭,“多謝憐意,從今往後我願意一人泯滅於衆生。”
突然,皇城西邊飛過一片火箭,很快四面傳來騷動。
皇城西門外傳來兵甲之聲,衆人在南門前,好一陣愕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昂首西望。
片刻後幾個公公疾步奔來,喊道:“聖上!西門被叛軍攻破了!來勢洶洶一路攻到了乾波殿啊!”
眼見內戰蔓延的迅速,慕連侯也驚了:“宮中守兵呢!”
“百里方大人已經調兵去了!卻是遠水不及近火啊!皇城已經被佔了半數!”
他再望了一眼燎煙處,“西門?西門外是深山山谷,哪裡來的兵?”
一側的公公擡眼瞄了一眼慕挪,不知當不當說:“西門外十里是朔州城的山谷,是娘……”
話未說完,卻被慕連侯打斷,“不必說了。”
南門下已來人救駕,百里方帶着短兵前來,慕挪拾起地上木盒轉身往深宮處跑,卻被慕連侯上前擊暈,抱上了車馬,這便一路避開追兵,逃出了南門。
百里方道:“攻城的一共四十萬兵,除了其中十萬是其他將領的兵力,其他兵力全部是言家將,除此之外,爲首的還有昔日皇城使燕南風。看來這次攻城,是這些人蓄謀已久的。現在不便硬拼,聖上只能暫且躲一躲,待微臣整頓兵馬,再返宮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嗯。”慕連侯無心,疲倦的向後一靠,垂目望着昏死的慕挪,她懷中還抱着那支木盒,手指緊扣着,近乎泌出血絲。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掀開車簾,外面已下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