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風已經走遠, 慕挪收回追隨他的視線,卻是頭也不回,只道:“聖上遲早有一日會被國師害死, 就如同先皇一樣。”
慕連侯一愣, 未料到她已經知道先皇死了, 便問:“你爲何知道?”
她不回答, 只反問:“國師這種妖民你也敢信?”
慕連侯面色一沉, “不信,但我需要他扶持我坐穩這個皇位。”
“聖上,你在他眼中又算什麼, 他真的會幫你嗎?聖上先祖攻下的吳地很快就會被這些蠻荒之徒奪走了,你卻還渾然不覺。”她頓了頓, “我也該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慕連侯愣愣看着她, 半晌道:“來人, 把貴妃送入寶相樓。”
寶相樓緊鎖院門,門外有十幾個守兵。樓中只有慕挪與蟬衣, 蟬衣是個在宮中長大的少女,對宮中的許多規矩深諳於心,對於慕挪爲何在大婚當夜押入樓中,她表現的並不關心。
當侍衛將她也一併押進來時,她反對慕挪笑道:“這比我一個人留在昌德宮好多了。”
在這裡的日子孤寂安靜, 好在院角的冬花開了, 二人有事無事便用剪子修修枝葉, 實在無趣了也會聊幾句, 一時聊到先皇, 一時聊到國師,一時也聊到新帝。
“世子從前還是很信任旁人的, 只是,自從蝶衣姐姐被宮裡的一碗茶毒死後,他就變得疑神疑鬼了。”
“是誰下的毒?”
“到現在也沒查出來,當時先皇已經去了天山,何況死的只是一個宮女,皇后娘娘不許世子徹查此事,但我們猜,下毒的人就是皇后吧。”
蟬衣放下手裡的掃帚,靠在門邊繼續道:“其實宮裡每一個女人都很可憐的,皇后娘娘之所以對受寵的妃子不善,是因爲她當年連懷三胎卻都滑胎了,直到再也懷不上龍種,有人說是董貴妃下的藥,所以董貴妃一直不敢懷龍種,總是怕被皇后娘娘報復,還有前朝一些皇妃貴妃都是死的死,瘋的瘋,下場比太監宮女還不如。”
慕挪點了點頭,一時感慨萬分,“你呢,怎麼入的宮?”
“我姐姐帶我來的,她還在的時候,宮裡還算太平,她以爲在這裡可以過一輩子的,”蟬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蝶衣就是我姐姐,她在那一代宮女裡,算死的晚的,身邊的人都生生死死個遍了,她才走掉,她走的時候我都已經不難受了。”她回想過去不住笑起來,“蝶衣從前還和我提起過晉安郡主,不過卻是在說你的壞話,說你那時候把世子耍的團團轉,世子整日和丟了魂似的。說起這件事,我很好奇,當年郡主爲什麼突然遠離世子。”
慕挪想了想:“我爹孃說不要我與他走的太近,怕被他知道。”
“知道什麼?”
她拼命回想,腦中卻是空空如也,這個問題她竟是第一次回想,到底是什麼原因?“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記得了。”
蟬衣笑笑:“我就隨便問問,郡主別在意。”
正說着話,門外突然傳來開鎖聲,院門被打開了,門外的守兵退讓開,讓來人進了院,慕挪定睛一看,來的是百里扶桑,身後且跟着兩個侍從。
蟬衣見了他大喜,上前作安,慕挪心中卻七上八下,抓起桌布一角,似在研究上面的刺繡,等他走近了才扭過頭,顯得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他似是有話,但礙於有旁人,只道:“聖上要見你。”
這一路並沒去乾波殿,卻是到了西面的一個小刑場。
慕挪被交給兩個公公,強行按坐在慕連侯身邊,國師在旁瞧了她一眼,輕輕一笑,“把燕大人帶上來。”
數日未見的燕南風滿身鮮血,被五花大綁着,隨後按在一張刑桌上。慕挪大斥國師,“你做什麼!”
慕連侯放下茶杯不緊不慢道:“不關國師的事,是我有話對你說,又正要監罰燕南風,索性一同好了,莫非貴妃不願意。”
國師笑道:“貴妃不用擔憂,燕大人窺覬宮中女眷,但罪不該死,罰一罰罷了。”說罷一擡手,臺下執刑者領令,用手中短匕在燕南風背後割下半臂長的傷口,再往傷口上倒酒,疼痛可想,但燕南風早已意識不清,一直昏睡着。
執刑者似不滿意,又在他背後割了一刀,這回深可見骨,鮮血被酒水洗下去,流的遍地都是。
那一刀一刀似乎割在了慕挪身上,她渾身顫抖起來,“看來今天我與聖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快步衝向刑桌對那執刑者呵止。
然而國師卻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再次擡手,示意執行者下刀,慕挪見狀伸手握住了刀刃,只覺得雙手虎口吃痛,頃刻間,鮮血順着她的手臂流到衣服裡。
慕連侯見她上前奪刀刃,忙呵止執刑者,且對她斥責道:“擾亂刑場是死罪!”
“這到底是正刑,還是私下用刑,聖上比誰都清楚吧?”
國師譏道:“聖上想動誰的刑就動誰的刑,何來私刑一說?”
慕挪點了點頭,又道:“既然朝中臣子愛慕後宮宮眷要受罰,拿命宮眷愛慕朝中臣子呢?恐怕也是同罪,聖上索性連我一起罰吧。”
慕連侯聞言愣住,“你說什麼?”
“我說,宮眷愛慕朝中臣子也是重罪,還請聖上連我一起罰。”
“你放屁!”
慕連侯起身掀翻桌案,奪過身邊侍衛的刀,就打算上前直接了結燕南風,卻是百里扶桑追上按住他的肩頭,勸阻道:“世子何必如此,郡主不過是個女子,讓她親眼見到刑罰實在殘忍,郡主必然是爲救人才說出這樣偏激的話。”
他身形一頓,扭頭看着他,“你叫我什麼?你剛纔叫我什麼?”
百里扶桑心中已預知他的反應,只淡定道:“我叫你世子,是勸你想想從前的自己,不要被他人輕易挑釁。”說罷他看了一眼國師。
慕連侯轉望臺下滿身是血的慕挪,氣憤難當的坐回座上,擺手:“回宮。”
自那日奪了刀刃之後,慕挪手上的傷就沒有好過,一日比一日糟糕。
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話傳了出去,這日國師又來了,將她帶去了乾波殿。
夜晚的大殿燈火通明,慕連侯遙遙坐在高座上,一身明黃長衣,她猶豫了停在門外,國師卻在背後推了她一把。
慕連侯從書中擡起頭笑了笑,前幾日的暴戾已經蕩然無存。
“你來了,聽說你手上的傷一直不好,今日特別叫了太醫來爲你重新包紮。”
她不肯跪也不謝,只站在原地任由太醫靠近爲自己上藥包紮,大殿中十分寂靜,慕連侯再次擡起頭望向她,問她:“爲什麼一直看着我?”
她收回雙手,輕聲問:“我有很久沒有這樣看着你了。”
“的確,很久很久了。”
“爲什麼?”
他眉心一蹙,似有什麼觸到心裡,不悅道:“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
她點點頭,“是,我比你清楚。”她這時才行了禮,“聖上還有什麼事?”
她行禮時低頭垂目,顯得極溫柔極謙卑,便在這一刻慕連候的心才平靜下來,“我一個人睡不着,想找你來說話,想和你說說當年的事。”
她搖頭,“八王府的事不要再提了。”
慕連侯高懸的心輕輕落下,笑了一笑,“恩,到我身邊來坐。”
慕挪走過去,看見他手上的不是奏摺,而是一本黃頁老書,舊的不成樣子,上面還有斑駁的墨跡。
“這是你我小時候一同看過的書,如今翻出來再看看依舊很有意思。”
慕挪接過來反覆摸了摸,那書頁已被手指摸的越發平滑了,“我已經不記得了。”
他微微擡起頭,無奈的笑着,“我猜到了,這些年你心裡都是旁的人和旁的事,與我有幾分相關?”
“我還是會夢到你在鳳儀臺下哭,你有心思便不願說出來。你總覺得皇祖母待你薄,誰都冷漠,可你不開心的時候卻什麼都不說。”
“說了有什麼用?說出來卻被旁人忽視,才讓我更失望。”他擡手研墨,垂眉落目顯得安靜祥和。
“就算是我也讓你失望嗎?”
“我從未對你失望,只是難過。”他持筆蘸墨,筆尖卻落回右手手心上,他極快的寫下一行小字:我要殺國師。
慕挪微微一愣,二人四目短暫一對,他又寫下一行:就在明夜,這裡。
她快速望了一眼坐在階梯遠處閉目養神的國師,搖了搖頭。國師會幻術,不可能輕易殺死,回神時他手上又多了一行:我會有辦法的,明夜你來。
卻是二人之間異常的安靜,引起了國師的留意,他目色精明,緩緩走近了,“聖上畫了什麼,不妨讓微臣也看看。”慕連侯連忙將手放下。
慕挪見狀擡手去扯案上的熟宣,牽動了墨硯,墨硯正好打翻在慕連侯身上,慕連侯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擡手去抹衣襟上的墨汁,正好將手心幾行字蓋住。
“臣妾該死!”
慕連侯蹙着眉頭將筆一丟,“走吧走吧,好好的畫才起個頭,掃興。”說着便假意趕她走了。
國師帶着慕挪往寶相樓去,途中他突然笑道:“聖上與貴妃是不是在密謀什麼?”
她輕藐一笑:“國師未免太多疑了,依我現在與聖上的關係,他會願意與我密謀?”
他停下腳步,道:“我知道你瞭解我的來歷,你也必然知道我深入吳宮的用意,我的族人漂泊的太辛苦了,荒野裡只有野獸和風沙,我不過是希望先皇可以開放邊境讓族人回到天山腹地,希望吳國人能善待我的族人,不要只是驅趕和欺凌,可惜先皇是自私貪婪的人,我只好殺了他。如今的聖上答應了我這個要求,既然如此,我也不會傷害他的。”
慕挪一時恍然,覺得今夜的國師並不再那樣高深可怖,他的眉眼目光只像是一個少年。
她點頭,“他會是個開明的君主。”
他卻笑了笑,“這話連你自己都不信,何必來敷衍我?”她一時語塞。
到寶相樓時蟬衣已經趴在桌邊睡着了,她一人立在門前,看着國師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孤單可憐,她明白,他和她也是一樣的人,都在靠執念支撐着。